“陛下,洪大人求見。”
正當天子思緒重重之際,殿外,突有宦官匆匆而來,朝天子一拜出聲。
天子微怔,隨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微揚,點了點頭:“讓他過來。”
沒過太久,洪承疇便步入了殿中,朝天子深深一拜:“臣,參見陛下。”
“免禮吧。”
天子起身,擺了擺手,立馬就有宦官行至側殿,將座椅擺好。
天子朝側殿而去,洪承疇亦是緊隨其后。
“出京也有半年了吧?”
天子落座,隨口問道。
“臣是今年三月初出京巡查的,至今剛好半年時間。”
洪承疇落座,恭敬回道。
天子看著眼前這畢恭畢敬的洪承疇,也不禁輕笑一聲,這洪承疇,還真是雞賊得很。
眼見年初風暴席卷,在里甲改制的決議上發表意見后,便立馬借著工程賑災的職權,溜出了京城,躲開了風暴中心,直到如今風暴平息,才回京。
這洪承疇便是如此,在風波初起時,放肆拱了一把火,然后便圓滑至極的開溜,竟然還沒得罪人,不得不說還真有點本事。
只不過,會不會得罪他這個天子,就得看他這半年巡查各地工程賑災的成果了。
洪承疇顯然也無比明白天子的心思,沒待天子出聲,洪承疇便恭恭敬敬的遞上一冊卷宗。
“陛下,此乃臣此次巡查各地工程之詳情記載…”
天子隨手接過,卻也未曾翻閱,見狀,洪承疇亦是了然,沉吟片刻后,便出聲匯報道:“稟陛下,今年之災情,較之去歲,雖又嚴重不少…”
洪承疇聲音響起,天子這才開始翻閱起這封卷宗。
卷宗記載得很是詳細,各地之災情,賑災工程之進展,乃至災情之下各地府縣概況…
顯而易見,小冰河時期帶來的氣候變化,依舊深深影響著大恒天下。
天災依舊綿延,甚至,較之往年,又嚴重了許多。
聽著洪承疇的匯報,在看著這卷宗上觸目驚心的數字,天子倒也沒有太大的神色變動。
這一切,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
曾經為難民,在底層掙扎許久,天子自然清楚,天災恐怖,但人禍,往往才是最大的恐怖。
正如已經天災綿延了近十年的陜西大地,并不是說,天災讓陜西大地的百姓,完全無法活下去。
而是說,天災讓陜西大地的田地荒蕪,糧食減產,以前能產十份糧食,隨著天災綿延,只能產八份,甚至六七份。
雖看似是一兩成,或者兩三成的區別,但顯而易見的是,就這一兩成,若是得不到朝廷的有力統籌調控,那就必然會導致糧食的極度緊缺。
自古至今,發國難財的,都不在少數,看似一兩成的空額,若得不到朝廷的有力管控及賑濟,那就會導致市面上的糧價,飆升數倍乃至數十倍,逼得越來越多的百姓活不下去。
如此,就會導致一個惡性循環產生,糧價越來越高,而這個時代的百姓,對風險承受的能力,無疑是極低,如此風波,便會逼得越來越多的百姓活不下去。
越來越多的百姓活不下去,又沒有朝廷有力的調控賑濟,便會導致越來越多的生產荒廢,民亂發生,又導致百姓所需的糧食越來越少。
一個惡性循環,就此誕生。
明末時期陜西綿延的動亂,就是因此而生。
而自大恒建立,天子應對災情,首先解決的,自然就是人禍。
大軍開赴陜西,鎮壓民亂,平息混亂,建立起一個強而有力的統治秩序,清洗不法,再調配糧食賑濟,改革開啟,分田到個人。
如此,秩序恢復,朝廷所需要面對的問題,就簡單得多了,即天災引起的糧食減產而帶來的空缺。
缺一成,朝廷就補一成,缺兩成,朝廷就補兩成。
朝廷再利用這缺的糧食,吸引百姓青壯,組織起各大工程,修繕水利,水筑道路,進一步增加各地土地的承載力。
而事實上,到現如今,天災雖看似還在綿延,且愈演愈烈,但在絕大部分災區,災情之下的百姓,較之以往,反倒是越過越好。
其中原因,自然也很是簡單。
在以往,嚴格而言,朝廷統治的基礎,都不是天下百姓,而是天下地主士紳!
整個天下,絕大部分的土地,都是集中在地主士紳身上。
絕大部分百姓,都是地主士紳的佃戶!
朝廷的稅率再低,政策再好,對這些身為佃戶的百姓,沒有任何意義。
這些身為佃戶的百姓,是向地主交佃租,佃租為幾成,朝廷說了不算,地主說了算。
而絕大部分佃租,乃至百分之九十九的佃租額度,都遠遠高于朝廷的賦稅。
而佃戶們,不僅僅要面對地主那高額的佃租,還要承擔著基層官府的壓榨。
如此,才有了稍有天災,便立馬是糜爛一地的現象。
不然的話,縱使以如今大恒十稅一高額田稅,百姓也絕不至于連一兩年的災情都扛不下去。
而大恒建立后,清洗天下,天子倚仗軍事強權,以近乎血腥的手段,強行開啟了資源再分配。
即,打擊清洗地主士紳,分田給貧苦百姓,改革之制確定后,更是從政策層面,對以兼并土地為生的士紳地主進行打壓。
如此,天下百姓,人人分得田地,一人哪怕只有一畝,按現如今的大恒稅制,田稅十五稅一。
即一畝地納十五分之一糧為田稅。
一畝地產兩至三石,一石約一百五六十斤,一畝就大概有三四百斤,
縱使抽去十五份之一的田稅,也絕對足以一個青壯活得好好的。
更別說,強行且血腥的資源再分配后,絕大部分的百姓,分到手中的田地,也都有數畝之多。
縱使旱災,也有朝廷推行的耐旱作物,如地瓜這類耐旱且高產作物。
以往的種種苛捐雜稅,在如今的大恒,亦皆是廢除,而堪稱人禍之首的徭役,更是被天子嚴格管制。
如今,各地若要征發徭役,要呈至省一級審批,地方府縣不僅僅需要上呈詳細的征發徭役計劃,批準后,更是需要派出省一級都察御史巡查,巡查報告,即徭役計劃皆留存檔案。
天子更是開啟了幾乎從未有過的追責制度,即,負責者,追責終生!
天子的態度,顯然很是清晰,寧愿中下級官員懶政怠政,也不愿官員為了政績,為了私欲,而禍害百姓。
如此種種,也就鑄就了如今大恒權利愈發龐大的中樞,即大部分權利,都收歸了中樞,完完全全的大政府制度,一切按朝廷政策來,中下級官員的自主權,亦是大大壓縮。
如此強而有力的行政秩序鎮壓人禍,又有強硬血腥的資源再分配,以及朝廷倚靠國有商業,對經濟秩序的統籌掌控。
便導致了,從前明末年,到現如今昭武五年,天災雖愈發恐怖,且遞增式蔓延,朝廷下撥的賑災錢糧,每年都是 斷崖式下降。
絕大部分災區百姓,日子也似乎越來越好,大恒的統治秩序,也是愈發穩固。
一切似乎都在朝最好的方向演變,但天子,顯然沒有太多的欣喜。
他知道,天災不停,問題的根源,就不可能扭轉。
再多的政策,也只是將天災的影響減小,不可能徹底平息。
而若是天災還這般蔓延下去,大恒的壓力,也會越來越大,當到達一個承載的極限。
那就只會有一個后果,即…崩盤!
天子揉了揉額頭,看向洪承疇:“各地工程情況如何了?”
“回稟陛下,除了幾個大工程外,其余各地的小工程,大都已經完工,百姓也都進行了妥善安置。”
“此次臣與戶部左侍郎巡查,重點就是巡查此事。”新 天子沉默,目光卻是定格在卷宗末尾的一個數字之上。
即,災情嚴重之地,超出土地承載極限,無法自給自足,只能靠朝廷賑濟的百姓人數。
天子記得,從最開始,朝廷統計的,有近千萬之數。
而這個數字,現如今已經降到了不到三百萬。
如今已經賑災數年,能用的政策措施,也早已貫徹落實,可以說,這個數字已經降到了極限。
接下來天災再嚴重的話,這個數字,必然也會再慢慢增加。
而現如今,這個數字代表的百姓,大都被收攏到以工代賑之中。
但工程總有結束之時,災情,卻還見不得結束的希望。
“遼東缺民,地廣人稀,且如今耐寒作物產量也不錯…”
天子幽幽出聲,話說一半,卻是戛然而止。
洪承疇瞳孔一縮,收攏幾十萬百姓行工程之事,已是難如登天,如今能維持,那幾乎是全靠天子威權強行維持。
自古至今,哪有大工程不是壓榨民力,但天子主導的這些大工程,完全就是把愛惜民力擺在了第一位。
文臣,武將,錦衣衛,東廠,內廷商行,天子幾乎將所有能用上的力量,皆用了上去。
以舉國之力維持,各級的巡查部門,幾乎三天一小查,十天一大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