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已至,如往年一樣,這北地京城,已然染上了一層厚厚的銀霜。
但對這座帝國中樞的京城而言,卻也依舊喧囂繁華,甚至,隨著江南的平定,南北交流的暢通無阻,天南地北的各種珍奇之物,在愈發昌隆的商業環境,匯聚在這京城之中。
在前門大街,車隊緩緩在這大街之上前行著,已卸任首輔,告老還鄉的來宗道倚靠馬車車廂之中,透過車窗望著這繁華似錦的京城景象,渾濁眼眸中,已然是難以言喻的恍惚。
在一個威權正盛的開國帝王之下為臣,最重要的,便是識時務。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而不識時務者,在這昭武一朝,大都化作了枯骨。
他雖為首輔,但也必須識時務。
天子血洗了整個天下,改變扭轉了天下一切,卻唯獨未曾讓朝堂中樞,回歸一個正常狀態,朝堂內閣,六部,雖看似為天下中樞,但實際上,只不過是天子手中的提線木偶,完全沒有肩負起真正朝堂中樞該發揮的職權作用。
其中原因為何,他自然是一清二楚。
天子對他們這些前明舊臣,對他們這些前明的士大夫,不放心,乃至,不信任。
天子要一點點的分化,乃至瓦解他們這些前明舊臣,在朝堂,在天下的存在感。
而這,自然是需要一個過程。
而他,為前明時期的首輔,堪稱前明舊臣的標桿,就不能在豎著了。
他退了,依附他的盤根錯節,必然樹倒猢猻散,那洪承疇或許就將趁勢而上…
“劉起元…洪承疇…”
來宗道長吐一口氣,他似乎看到了這朝堂未來的政治格局,看到了那一代接一代的新舊交替。
在這一代接一代的新舊交替之下,任何跟不上時代發展,跟不上天子意志的,必然都將被毫不留情的淘汰。
來宗道思緒紛飛,車隊亦是在這漫天大雪飛舞之間,緩緩穿過京城城門,緩緩消失在了這白茫茫的天地之間。
而在同一時間,在遼東,準確而言,在如今的大恒,遼東之名,已成過去,換而言之的是朝堂定名的遼省。
自錦州起,至朝鮮,浩瀚的苦寒之地,皆為遼省之地。
而山海關至錦州,則是屬山海府,隸屬北直隸。
在遼省沈陽府定邊縣,這一天,同樣是漫天風雪,遼省的寒冬自然是刺骨之冷,若在平日,如此漫天風雪,城中自然是人跡罕見。
可在今日,定邊縣城主街,卻是人群熙熙攘攘,百姓們自發的匯聚在沿街兩旁,給即將調走的定邊知縣送行。
街面上,孤零零的一輛馬車緩緩前行著,定邊百姓送行的父母官張煌言孤身坐在馬車之中,手中握著的,儼然是吏部下發的調令。
由定邊知縣,調任泉州市舶司正六品市舶使。
從正七品知縣,升調至正六品市舶司市舶使,無疑已經是越級晉升了。
雖說在大恒初立之時,因官員空虛,也曾出現過一段時間秩序混亂,甚至連草草培訓一下的武院民科學子,都是正七品的知縣。
但隨著時間推移,秩序歸于正常,再加之改革的貫徹,官階的調整,就連科舉三甲,都只能落得正八品的知縣。
莫說越級晉升了,就是正常的晉升,從正八品至從七品,都是難上加難。
一年到頭,各種考核督察,不僅需要全甲等,更需要時間累計的資歷。
他雖自信自己這兩年多的知縣還算做得不錯,在這遼省,晉升應該也不成問題。
但再怎么晉升,也應該是在遼省之內,如沈陽府府衙里的某個從七品官職。
誰能想到,竟一下子從遼省,調到了江南泉州?
“密折讓天子注意到了我?”
思及于此,張煌言也忍不住心怦怦直跳。
但很快,張煌言亦是冷靜了下來,縱使平步青云,也需要支撐平步青云的政績。
不然飛得越高,就摔得越慘。
一步一個腳印,每一個腳印,都要堅實穩定,才能走得更遠,若真有圣眷,也只有這樣,才對得起這份圣眷!
緊緊握著的調令,亦是緩緩放松,聽著馬車之外的糟雜聲音,張煌言也不禁掀開馬車窗簾,映入眼簾的,是頂著風雪給他送行的定邊百姓。
殷切不舍的眼神,甚至還有跪拜的哭泣,一道道樸素的聲音,映入耳中,就如一柄柄響鼓,重重的錘在張煌言心中。
他為定邊縣做了什么?
張煌言不禁捫心自問。
他似乎,真的沒做什么。
朝廷撥給錢糧物資,從省巡撫衙門層層下撥,到定邊縣衙。
兩年半有余的知縣生涯,他一直只是一個執行者。
將朝廷對百姓的政策,對百姓的關心,一點一點落到實處。
僅此而已!
他不是自力更生的讓定邊百姓過得更好,也不是從無到有建設著定邊縣。
一切,皆是在朝廷的框架之中,在朝廷的供給之下按部就班。
換任何一個官員,也能做到他這樣,或許還能比他做得更好。
就如此微不足道的一個執行者,他竟得如此尊崇厚愛!
他當得起嘛?
望著著街邊兩側匯聚的百姓,那一道道不舍,乃至擔憂的眼神,張煌言突然感覺心里堵得慌。
他突然有些明白,為何當今陛下,一次又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韙,對天下官員揮舞著屠刀了。
百姓們,要得真不多。
可就是如此微不足道的東西,卻總有人貪得無厭的去剝奪。
陛下對天下百姓再關心,也需要人去將這份關心,落到實處。
在這遼東,在這近乎軍管的嚴苛環境下,他能夠無所顧忌的將陛下的這份關心,落到實處,也沒人敢來使絆子,找麻煩。
可到了泉州,到了偽明的老巢,他還能無所顧忌嘛?還能…出淤泥而不染?
張煌言瞳孔驟縮,緊握著這一封調令,他驀然有種感覺,這泉州任職,或許就是他這一生最為重要的一關。
闖過去了,或許就能平步青云,闖不過去,或許…便會是人頭滾滾之中,那微不足道的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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