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凜冽,街面上人來人往,御前營將士喬裝護衛,天子一行人屹立街面。
王五顫顫驚驚的跪伏在地,兩位內閣大臣面無神色,只不過隱隱之間閃爍的喜色,卻也清楚證明著兩位閣老心中明顯不平靜。
靖國公一臉漠然,但看向王五的眼神中,卻也毫不掩飾厭惡之色。
來往行人倒是習以為常,只以為又是哪一家大老爺在訓斥嚇人,大都是避開而行,就算有不長眼的,也被暗中護衛的御前營將士呵斥離開。
天子神色冰冷,周遭幾人神色自然被他感知得一清二楚。
這些臣子的心思,天子自然一清二楚。
內閣,或者說以戶部尚書劉起元為首的朝臣,在之前,就對這堪稱龐然大物的商行錢莊心心念念。
只不過,以前錢莊商行皆是隸屬秦公府,乃是他個人私產,縱使他們再想,也只能干看著。
而隨著他建國稱帝,錢莊商行自然理所當然的隸屬于內廷,而他已為天子。
在這個時代,天子即國家,他們對錢莊商行的渴望,自然也就更加的理所當然。
而且,宦官…
對文臣而言,對宦官的厭惡,可不比對武人的忌憚要低多少!
如今宦官雖算不上勢大,但掌握如此大的財富,內廷還按明制運轉,這般權勢,哪怕不為錢莊商行這團肥肉,文臣們也要費勁心機將宦官權勢削弱,防患于未然。
如此,內閣這兩位閣老,幸災樂禍,亦是必然。
而徐楓這位靖國公厭惡王五,理由倒也簡單得很,就是因為徐楓覺得王五這老貨不老實,心思太多了。
諸臣所想,天子倒也不甚在意,他所考慮的,反倒是一個他一直在考慮的問題。
錢莊的存在,涉及他未來對貨幣改革的部署,而錢莊之下那幾乎占據天下商業半壁天下的商行,更是涉及他這個天子對經濟民生的掌控。
這些年,連年天災,連年人禍,他統治之地,還能保持相對安穩,看上去是軍威赫赫的原因。
但事實上,若沒有這個龐大的錢莊商行從天下這個整體,耗費海量錢財物資統籌調配民生經濟,平抑市價,給了無數百姓堪稱勉強的一條生路。
那縱使再軍威赫赫,恐怕也是四方烽煙起,軍隊疲于奔命,最終也會淪陷進無窮無盡的民亂之中。
如此重要的一個體系,更是他對未來布局的關鍵一環,若是可以,他自然是想放在內廷讓宦官這個家奴管著,那要如何,也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
但,讓宦官管著,他雖能一言而決,但,宦官體系,為天子家奴這個性質,就注定得不到什么監督,他這個天子,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去盯著每個宦官如何如何。
讓宦官監察宦官,理論上可行,但實際上,根本不太可能。
能干涉宦官的,不僅僅是他這個天子,在后宮稍被他這個天子重視的后妃,也能輕而易舉干涉宦官體系,若有朝一日立后,那皇后,乃至未來的太后,干涉,乃至掌握宦官體系,也不是什么難事。
若讓內廷繼續統轄著錢莊商行,有朝一日,憑借著內廷這商行錢莊,再現武周之事有些難,但后宮干政,絕對是輕而易舉。
如漢時太后可掌朝政,可廢天子,那般權勢赫赫,亦不是不可能!
后宮干政,那就必然導致外戚崛起,一個廢物般的太后憑借著天然的法理大義,再加之財源,以及外戚相助,從而干政,有多么恐怖,青史之上,都未曾出現過。
而就不久前的親身體會,那一個太后,除了法理大義,其他的,什么都沒有的太后干政,都讓他如此銘心刻骨,他又豈會沒有教訓!
后宮干政,此事,絕不能在大恒上演。
但將錢莊商行交給朝堂……
天子依舊有些猶豫。
這交出去,他為天子,自然還是任取任奪,但后世之君,沒有一個可靠且可用的財源,縱使想有大作為,也難為啊!
“陛下,已經查了,京城共十二座昌隆米鋪,每家皆是如此,不管購買多少數量,皆是少了一成!”
“其他的話,弟兄們還在查。”
御前營統領寧峰的這一句話,終于讓天子的猶豫消散。
亦是讓兩位閣老看向天子的眼神,亦是難掩期待。
而王五,儼然已經是面如死灰。
徐楓則有些遲疑,似有話說,但又還在猶豫。
“此事,就由戶部與督察院聯合審查!”
天子出聲,隨即驀然轉身,拂袖而去!
“臣,遵旨!”
來宗道劉起元兩人,立馬躬身一拜!
待天子走遠,來宗道劉起元兩人,才緩緩站直身子,兩人對視之間,卻皆是開懷一笑!
萬事開頭難!
這一步踏出了,那以后,恐怕就水到渠成了。
這一步,可不僅僅是對內廷錢莊商行的審查,更是意味著,天子已然開始對他們朝臣,嘗試信任!
只要他們慢慢得到了天子的信任,那自然,朝堂的中樞地位,自然就閨蜜慢慢恢復,而不是像如今這般不倫不類!
當然,最最重要的便是,到了那時候,就是回歸了屬于他們的體制,他們的處境,也不會像現如今如此尷尬,也不會如此的生死難料。
天子神色陰沉,此刻,他也沒了再去微服私訪的心思,直接朝身旁御前營都指揮使寧峰吩咐一句。
“帶人去京城,還有順天府各個賑災點,直接去百姓家打聽!”
“末將這就去!”
寧峰領命,快步而去。
這一刻,天子邁動之步伐,卻是驟然停住,神色,亦是愈發陰晴不定起來。
十抽一,遍及京城,如此明顯的事情,錦衣衛會不知道?底下的小吏會不知道?
可為何沒有丁點的消息到他耳中?
顯而易見,這絕對,又形成了一個利益體系。
錦衣衛,官吏,內廷……
大老虎或許沒有,但小老虎,恐怕是一大群!
“叫李若鏈滾過來!”
天子冷喝一聲!
顫顫驚驚跟在天子身后的王五,亦是渾身一顫。
天子瞥來的一眼,更是讓他冷汗直流。
只不過,天子接下來的話,更是讓他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二德子,朕給你五天時間,把內廷里的蛀蟲,都給朕清理干凈!”
此言一出,原本老老實實跟在王五身后的一名太監,亦是面色一滯,短短一瞬間,神態亦是從停滯,到難以置信,再到欣喜若狂!
二德子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猛的叩首:“奴才遵旨!陛下放心,奴才必不負陛下期望!”
此刻,王五面色慘白,整個人如被抽了魂一般,他知道,就憑借天子這一句話,以后的內廷,就不是他一人說了算了!
而他,已然步入了最危險的境地了!
一旦天子信任不在,他的下場,他王家的下場…
王五緊緊握拳,心中已滿是陰郁,但神態之間,卻也依舊恭恭敬敬,看不出絲毫異色。
“查的進度如何了?”
天子話鋒一轉,卻是突然看向了一直未曾出聲的徐楓。
突如起來的一句話,亦是讓徐楓一愣,隨即,徐楓才有些遲疑的出聲:“陛下說的是孔府?”
天子沒有回應。
如此,徐楓亦是心中大定:“錦衣衛已經到了山東月余時間,證據已然確鑿,只待陛下您一聲令下,便將孔府不法之徒拿下。”
得此回答,天子沉吟片刻,才道:“先派人散播消息,一論孔府為何能自宋初傳至今朝?二論孔府乃圣賢一脈,為何貪贓枉法,以一府之力,占一省半數之土?”
“不要顧及朝野坊間輿論,派人大肆傳播,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孔府的齷齪!”
一句足以讓天下震動的話,在這里,卻沒有引起絲毫的情緒變化。
徐楓不在意,天子更不在意,至于在場宦官,沒人在意。
“臣這就去辦!”
天子點頭,嘴角的嘲諷之意,卻是盡顯而出。
群臣總是期待著回歸以往,以為一切回歸朝堂,就能和從前一樣,以臣權限制皇權,成就讀書人的盛世!
他們也不想想,他在無數的艱難險阻中,一步步走到現在,是為了什么!
難道他費勁千辛萬苦打下天下,安定天下,就是為了再讓他們趴在天下人身上作威作福,再讓他們上懟天子博取名聲,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為了他們家族的利益,從不考慮國家?
難道他一個現如今都被文人輕視的皇帝,打下天下,就為了鑄就一個上等讀書人的盛世?
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
至少,在他這一代,是不會存在的!
覆滅一個民族,在不能殺戮殆盡之時,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毀其史,滅其文!
而改變一個傳承千年的階層,一個群體,最好的辦法,亦是如此!
從根源的思想上,開始改變!
他要的,從不是某一個階層的盛世,是整個天下的盛世,而這個天下,必須包括那億萬如螻蟻一般掙扎于世的最底層百姓!
“是屠了好…還是改造好?”
漫天風雪之間,天子喃喃自語。
聲音飄蕩,聞此聲的宦官們,身體都忍不住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