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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李政委和他的兵

  徐青最終還是被伍千里拉著回去了,那位參謀長鐵面無私,說一不二,他們說道了一會,然而并沒有效果。

  而指揮部里面事務繁忙,他們幾個在那占用時間多耽擱一會,就有可能延誤重要戰機,李政委和王團長帶頭勸他們不如先回去,回頭再商量。

  出了指揮洞,三人并排走著,訥訥無言。

  “這事他們辦的可不地道。”梅生直言道。

  “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伍千里吧嗒吧嗒地抽著雪茄,悶聲開腔,但是心里是不是這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他當兵這么多年,也很少遇到這樣的事,那半盒古巴雪茄一路寶貝著不舍得抽,這下全拿了出來,眉頭緊鎖,一根接著一根。

  徐青說:“如果說我們七連任務失敗,說我能力欠缺,可以,但這么莫名其妙的就不讓打了,我不接受。”

  伍千里搖頭:“那位參謀長出示電報,上面的確那么寫的,首長們不至于在這種問題上瞞騙,背后應該是有我們不知道的原因。”

  “保護?雪藏?”徐青往后看了一眼,道,“還能是什么,無非就是這些。但不管是哪種,現在正是缺兵少糧的時候,也得先問問我們答不答應吧,總之,這事不能這么辦,我個人堅決不同意。”

  眾人無言,沒有再說話。

  等接近山谷,已經能看到七連忙碌搬運的身影了,梅生忽然道:“待會怎么跟他們說?”

  三人腳步停下,互視一眼。

  是啊,還有一堆大小伙子,這事該怎么跟他們講?七連這些家伙可都不是吃素的主,個個老兵油子,要是知道真相,一定鬧翻天。

  “該怎么說就怎么說。”伍千里坦率道。

  徐青和梅生互看了一下,他無奈道:“先瞞一會吧,等會我再來這問問情況,不行回頭打電報直接聯系總部——我們還留著那條單線,能直通張小山。”

  伍千里微微沉默,雖然沒有點頭,不過也沒有拒絕,算是默認了。

  “連長,指導員,你們都回來了,咱們啥時候走啊?”回到駐地,余從戎馬上跳了出來。

  他剛指揮著大家把東西搬下來,發到這里很多天沒吃上一口新鮮食物的戰士手里,個個歡天喜地的感謝,余從戎頓感幫到了大家,心里莫名一陣舒坦,連帶著面容神色都好了不少。

  徐青看他喜滋滋的模樣,心想這事可不能跟他說明了,不然他那大嗓門能把天給戳破,于是敷衍道:“快了,快了,先在這休整一下。”

  說完,便匆匆擦身而過,余從戎也沒有懷疑什么,微微點頭,隨后自顧自笑嘻嘻問伍千里討要雪茄,徐青心里才松了口氣。

  不過這口氣并沒有疏多久,大家剛應付了一頓午飯,就地打鋪蓋休息一會,馬上,下一步的調令也緊跟著下來了,而且是李政委帶著譚高峰親自過來宣讀。

  “什么?我被調到五十八師作戰參謀科?”徐青臉色微變道。

  也顧不得首長不首長了,他直接一個箭步上前抽過電令,就見上面一排排手抄字寫著:“今通知二十七軍一團七連伍萬里同志暫借調至五十八師作戰科任副科長,與某某某接洽,主管宣傳和動員事宜,派令自今日起始云云。”

  紙面排頭是“中國人民志愿軍第二十七軍司令部總政委”,下面蓋著赫然的大紅印章,簽字,二十七軍彭軍長和詹軍長的手寫鋼筆墨水簽名。

  余從戎頭伸過來看,徐青沒有管他,看著這些,他知道這應該是來真的了,可為什么會這樣?

  他的眉頭深深皺起。

  一旁,余從戎忽然大聲嚷嚷:“我們是尖刀連,作戰隊伍,為什么被突然分配到了衛生連去了?”

  徐青抬眼看過去,原來除了這一張電令,還有對大家的部署安排,七連被指定到位于山谷后端的戰地醫院參與救治任務,也是白紙黑字,紅彤彤章戳蓋在上面。

  “這是組織上的最新安排,同志們,你們已經做出了足夠的貢獻,不過接下來換個地方罷了,這不好嗎。”李政委笑呵呵道。

  “好什么好啊!人家都在打,我們不能落下,這是要全軍上下戳我們的脊梁骨啊…”余從戎馬上叫起來,戰士們也頓時被他調動起來了情緒,不過他話沒說完被伍千里打住。

  余從戎還要再說,但是千里嚴厲的眼神止住了他,雷公也把他拉到身后教訓:“怎么跟首長說話的!”

  余從戎再不滿,也識大體,認紀律,只好悻悻閉上嘴。

  千里把余從戎手里的紙張拿過來,剛要看,然而四周的戰士們此時心懷一絲不滿,都張口欲言,他于是環顧四周,戰士們在他的眼神之下,原本洶涌的情緒也收了起來,慢慢低下頭。

  千里認真把紙上文字上下看了兩遍,又看了看徐青和梅生,最后鄭重的還給了李政委,一字一句道:“請首長放心,第七穿插連服從命令。”

  “好,讓小譚先跟你們介紹交接一下工作,你們不用灰心,在部隊里,醫院的后勤工作也很緊要。”李政委沒有多說,微微點頭,隨后便抬步離去。

  這一走,七連這邊很快就喧嘩開了,戰士們七嘴八舌的問了起來,大伙都不明白部隊為什么會發出這樣的命令,七連手腳健全,這趟執行任務隊伍里盡管有傷員,但整體作戰能力依舊在線。

  在這個年代,在部隊里打仗,大家早就拴緊了褲腰帶,做好心理準備,隨時準備赴死,不讓上戰場,對于一名真正的戰士來說,那是一種羞辱!

  “這是命令,必須服從!”面對大家的詢問,伍千里只低吼了一句。

  徐青、梅生都保持沉默,沒有多說,雷公抽著煙看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徐青心里還有很多疑問,他站在原地想了想,隨后又拔腿朝著政委離開的方向跟了上去,等趕上人,跟在政委身邊的警衛員下意識想要阻攔,李政委卻擺了擺手道:“不用,這位同志我認識。”

  徐青也不管那么多規矩了,敬了個禮后,便直接開口問道:“首長,我只想知道軍部是出于什么原因,把我們調到后方?”

  李政委為難說:“伍萬里同志,不是我不幫你,老胡他心直口快,也不是不盡人情,這是上級的要求…”

  可徐青不說話,只是一雙眼睛直直的盯著他。

  “哎!”李政委見他不為所動,也無可奈何,他也了解徐青的戰績過往,知道這是一個作風驍勇、行動果斷的戰士。

  他拍了拍他身上的雪,隨后斟酌著道:“實際上,下碣隅里那仗打完之后,幾個軍部合著一統計,今年去北京大會堂參加全國英模大會的一級戰斗英雄已經犧牲了一半,像我們二十軍就光榮了好幾個…楊更思,你認識的,跟美軍同歸于盡了,毛被炮彈打中犧牲,陳現在還躺在醫院里,像你,現在也是二十七軍的獨苗苗一個,所以軍部指示,把你們這些戰斗英雄就近調到各地師部保存下來,別再給打死了——再打啊,就死光了,沒辦法給全國老百姓們交代!”

  徐青聽著心里一震,他萬萬沒想到沒想到真是因為這個,這實在太荒唐了,哪能因噎廢食?他馬上開口道:“死人?哪里不會死人,軍部怎么會下這樣的命令!”

  李政委說:“不要怪上面,這是大家斟酌后的意見,誰也不想讓英雄們白白犧牲,你說是不是?不管是師部、團部還是軍部,也都很為難,經過很大爭議后才最終下的命令。”

  徐青也感覺到自己的語氣不太對,于是又道:“我明白首長們的好意,有意保護功臣英雄,我堅決服從這項命令!但是還是希望上級首長們能夠考慮一下我們的實際意見。”

  “我是一名戰士,一個月前,我還是一名新兵蛋子,能成長到今天,是倒下的一個個戰友們他們流的血激勵,刺激,逼著我!從我打死第一個敵人開始,我就想過…決不能辜負這些死去的戰友。”

  “他們是活生生的人,有爹,有娘,有兒女,卻一個個死的不明不白,大家都說他們死得其所,轟轟烈烈,可在這朝鮮土地上連個墳頭都不敢蓋,連尸體都無法掩埋,只能拋尸長津江,荒野,山溝溝里,與這冰冷徹骨的黑土地做伴長眠,你說,這算哪門子的事?”

  “在我眼前犧牲的戰士不少,像楊更思,就死在七連旁邊高地上,那天戰前,我們還一起趴在雪窩子里抽煙,聊天,談理想,然而一轉眼,他現在已經是尸骨無存…我一直在想,如果支援能夠來得及時,如果我們有更多的武器子彈,他會不會就不用死?”

  徐青說著說著,想起下碣隅里犧牲的許多人,想起后世七十年后許多烈士尸骨苦尋不到,一批又一批包機運回的骨灰尸骸只是大海一角,更多的尸骨遺骸只是長埋于濕潤潮濕的朝鮮土壤中,終生難見天光。

  他心里微微有些激動,索性不吐不快:

  “我們七連打過北極熊團,打過指揮部,打下碣隅里,打水門橋,攻堅穿插,迂回作戰,無往不利,都以最小的戰損取得了輝煌的戰果,不謙虛的說,算得上一把部隊利器,對敵堅刃,我看得清戰爭態勢,現在各地都缺兵少糧,把我們放在戰場上,才能發揮出最大作用!”

  “七連愿意沖上去打仗,不是為了榮耀,為了戰功,戰士們俗人一個,大字都不識,哪里會想雜七雜八的那么多?他們只是想多盡一份力,打死一個算一個,救起一個是一個,為這場戰爭取得哪怕那么一丁點的有利戰果,運氣好點,然后活著回家,替那些犧牲的人看看父母雙親,看看祖國土地,看看這大好河山和美麗人間罷了。”

  “我別無所求,這就是七連全體戰士的愿望,希望首長們能夠多加考慮,謝謝首長,我報告完畢了。”

  說完,李政委還有些愣神,徐青卻已經鄭重敬了一禮,然后頭也不轉離開了。

  他這些話完全出自肺腑,沒考慮什么后果,只是想說而已。

  憑心而論,誰想打仗,誰愿意去送死?可七連不打,照樣有人要打,能力越大,責任也更大,七連有這個能力,徐青更有這個能力,他們只是不愿意有更多的人白白送死罷了!

  他大步邁開,越走越快,風雪落于身后,心中這么多天積攢的一股郁氣頓時傾瀉出來,在冰天雪地中化作一股白氣激蕩在胸間,如果不是場合不對,他真想長嘯一聲。

  他的任務從最初的為自己而“活著”,早已經慢慢轉變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一直踐行的道路。他不后悔。

  “可惜,不是我帶的兵。”李政委看著徐青遠去的背影,心里感慨良多。

  他不得不承認,徐青的話語擲地有聲,已經深深印在了自己的腦海里,他站了良久,風雪漸大,天氣轉冷,警衛員想給他披上大衣,被他拒絕了。

  警衛員小李心里不解,不明白剛才那個年輕戰士為何如此受到自家首長關注,他疑惑道:“首長,這位同志到底…”

  現在“幽靈”身份沒公布,全軍嘉獎通報也沒有開始,李政委也不方便直接透露,他瞇著眼睛說:“你很快就會認識的,這是個好同志。”

  說完,他又重重加了一句,回身離開,緩緩嘆道,“真正的好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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