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賴斯特作為俘虜的第十天。
陽光依舊少,天氣很冷。
今天也是想念佛羅里達州海岸陽光的一天啊…
賴斯特躺在床上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的翻了翻中國人給他發的一個宣傳小冊子,上面只有一些簡單的英文標注。
他只是看了幾眼,便隨手丟在了桌子上。
“嘿,兄弟,給我鋪點厚實的被褥好嗎,這床太硬了!”
他對著門口看守的士兵喊了幾聲。
那幾個中國士兵并不能聽懂他說話,他只好用力的比劃指著自己的被褥,做出了一個“cold(冷)”的動作。
在門口守著的戰士們為難的神情中,幾個戰士把自己的被褥拿了出來,給這個美國人俘虜鋪上去。
賴斯特摸了摸被褥的厚度,還不是很滿意,這薄薄的被面里幾乎沒有什么棉花。
他很不理解,這些中國人難道從不睡床嗎,如此硬的木板他們是怎么睡得著的?
很快又到了吃飯的時間。
他看著幾個中國士兵端著那些他根本吞咽不下去的食物端了進來,他連看都不想看一眼。
這幾天他已經發過很大的牢騷,這些人就給他吃這些東西,第一次啃那枯燥無味的“灰白色面包”的時候。
他就發了很大的火。
他告訴他們,他一定會向聯合國去告狀,告他們虐待俘虜。
“怎么了?”
正當賴斯特整個人再次拒絕進食,門口敲門進來了一個年輕參謀,賴斯特認識他,這是他這一周多以來唯一能夠暢通交流的中國人。
“ Food(食物)!我需要食物!”
“這些不是嗎?”
“劉,你看看這是什么,這是人吃的東西嗎?我需要牛奶,面包,奶酪,咖啡,一切能補充熱量的東西!”
年輕參謀沉默著,他把桌上的食物端走了。
萊斯特很得意的在想,這一下這些中國人應該可以乖乖就范了吧?
他想著,待會就能品嘗上溫熱可口的咖啡和黃油奶酪,頓時流下了幸福的口水。
果然。
過了一會,那個參謀又回來了。
只不過并不像賴斯特所想的那般,這個中國人只是帶著自己在營地里逛了一圈。
然后接下來看到的一切,卻顛覆了他的想象。
賴斯特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些中國士兵們蹲在一個個的草地上,不顧形象的啃著如石灰粉般的食物。
他只嘗了一點點,便吐了出來——他敢打包票,他外祖母家農牧場里餓了三天的發情公山羊都不會吃這樣的東西。
這些中國人是來打仗的嗎?
吃著這樣的食物,他們的臉上為什么還會有笑容,他們難道甘愿來受罪?
他看到這里最好的食物是土豆,在小小的炭堆里用灰捂著,因為怕生火起煙,只準有這么一個小小的火點。
所有人都在排著隊,但眼前的士兵成百上千,有的人等不及了,只能啃著生的凍的硬硬的帶皮土豆咬著牙往肚子里咽。
賴斯特不說話了。
他不得不承認,給他吃的食物比起這些中國士兵們的確要好上很多。
但他也知道,自己想的牛奶面包、咖啡熱酒那些,恐怕全都泡了湯了。
那個年輕參謀告訴他,這就是中國人,中國士兵。
賴斯特感到很荒謬,又感到不可思議,如果這是真的…
這樣堅韌的民族,這樣的人,我們怎么可能打得贏呢?
麥克阿瑟是昏了頭的嗎,他想要在圣誕節前結束戰爭?
放在以前,他覺得中國人一定沒睡醒,而現在他覺得也有可能是麥克阿瑟在做夢。
回到小小的看守屋里,賴斯特躺在床上。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輩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踏上朝鮮的土地,踏上鴨綠江岸。
十一月初,麥克阿瑟在聯合盟軍內部大搞長跑競賽,揚言誰能第一個到達鴨綠江,必受嘉獎。當時的賴斯特就想著自己一定要當上十六國“長跑冠軍”——因為他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離江邊更近。
于是他作為美軍少校顧問,將自己所帶領的一個南朝鮮軍團,徹夜開拔通往北邊邊境,沿途的北朝鮮軍根本無力抵抗。他攜著大軍,在雪山之間日夜兼程撒歡的跑,他成功了——他如愿第一個到達了鴨綠江。
天知道,賴斯特當時心情是如何的豪放激動!
他興奮的拿起機槍朝著對岸掃射,開著汽車和士兵們合影留念。
他在冰面上高聲歡呼著:“我來了,我看見,我征服!我是第一個到達鴨綠江岸的美國人!”
是的,當時的賴斯特是第一個到達鴨綠江的美國人,但他不知道自己也即將是第一個被俘虜的美國人,更是第一個被俘虜的美國少校高級軍官…
他創造了很多個“第一個”。
很快,回去的路上,不過兩三天功夫,他所在的南朝鮮部隊,就被漫山遍野奔涌出來的中國人給全部殲滅了。
當賴斯特再次從午夜里醒來,看著這冰冷的鐵窗,木床和小黑屋,他仍舊是感覺活在夢里。
他曾在西點軍校任教,也參加過二戰多次經典戰役,對于世界各國的戰史和戰術都如數家珍…但是這些伎倆在中國人的面前通通未能作數。
他很沮喪。
他從來沒想過,會有哪一只軍隊如同幽靈般在山嶺之間大膽的穿插,攔前截后,白天隱藏,夜里進攻,明明他們已經用飛機和坦克對著四面八方轟炸,但只要那尖銳的“中國喇叭”一響,數之不盡的中國人仍然從漫山遍野處神出鬼沒的進攻過來。
這種打法,他聞所未聞,更難以招架。
“上帝保佑,希望我能活著回到美國吧!”
日子就在這樣枯燥而無味的俘虜生活中度過,賴斯特甚至以為自己的下半生可能就這樣了。雖然過得并不算舒心,但至少這些中國人不會打罵虐待他。
但是枯燥的日子里,這一天突然來了一點新鮮感。
如果他懂中國話的話,他一定會知道有一個有趣故事叫做:組織部來了一個新人。
清晨,趴在窗口,想要曬曬太陽的賴斯特,忽然看到遠處走來一個全身穿著美式軍裝的人。
“嘿!”
他想喊住他,但是隔著老遠,那個“美國人”跟著這里的一個中國指揮官進了屋子,并沒有聽見。
賴斯特覺得自己作為一個老俘虜了,應該大方一點。
他決定等他。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其他的美國人了。
這里的中國士兵們都不會英語,完全和他無法交流,他簡直受夠了這樣不能和人說話的鬼日子!
賴斯特于是心情非常不錯的整理了一下身上著裝,盡管不是美軍軍裝,而是這里的人給他發的中國式棉服。
但保持一個體面的模樣,去見自己的同胞,不是更好嗎?
他甚至撿起了被他扔在地上那一本赤色中國宣傳小冊子,高高興興的翻了幾頁,盡管看不懂,但也看的津津有味。
他甚至因此學會了幾句中國話:“泥嚎”、“大家嚎”、“喔噯矛主兮”等等,聽得門口的守衛直對他豎起大拇指。
等待時間挺長,賴斯特在那胡思亂想著:等那個美國人同樣作為俘虜進來后,自己應該怎么招待他比較好?
帶他吃一吃炭烤土豆?
還是教他兩句新學會的中國話。
也不知道外面,現在戰爭有沒有結束?
麥克阿瑟先生要是到了鴨綠江岸,會不會也跟他一樣被擒住…
賴斯特腦子里在那胡思亂想著,已經從紐約想到了華盛頓,從陸軍想到了被鄰居家那個小男孩杰克胖揍的流浪狗,他手里的“漫畫書”也已經翻卷起了頁角。
某一刻。
他忽然在窗口依稀看見有人出來了,他立刻從床上翻身起來,往外面看過去。就見那個“美國人”一路說說笑笑,居然跟著一群中國士兵去了他們的中國食堂吃早餐。
“What(搞什么鬼)?”
為什么他可以在外面自由的活動,而我只能在這個小木屋里面待著,這些中國士兵是在搞區別對待嗎。
why?這不公平!
賴斯特感覺到很憤怒,他問門口的士兵,但是門口的士兵一問三不知,二者之間講話如同雞對鴨講。
他重新坐下來。
眼巴巴的望著窗外 終于又過了半個多小時,他才看到那個“美國人”從一間中國指揮官的屋子里走了出來。
賴斯特眼睛亮了,他發誓,自己一定要讓那個美國人注意到自己!
“噓~噓!”
他把拇指和食指放在嘴前,伸出舌頭,抵在手指相接處,深呼吸,吹起了一陣清晰而響亮的口哨聲。
“嘿,兄弟,這邊!”
賴斯特連忙揮手道:“我早注意到你了,你為什么能自由走動!”
但是他的“美國同胞”并沒有回應,他在與旁邊的人低聲交談,隨即往他這邊瞧了一眼。
賴斯特不滿了:“朋友,別這樣,你聽見了我在說話是不是,是不是?”
他們一行人匆匆路過,并沒有回話。
“Shit!你們為什么不把他也抓起來?”賴斯特感到深深的惡意,他大聲拍打著木屋的門,“我一早就看到了!他還跟你們一起共進早餐,這不公平!我也是美國人,為什么他可以如此自由,伱們這是歧視,是虐待俘虜,我要向聯合國告發你們的政府…”
士兵們很無奈的告訴他,他們并不知道他究竟在說些什么。
而賴斯特也很無賴的告訴他們,你們這些家伙究竟有沒有聽到我在說什么!
賴斯特吵也吵累了,他又跑到窗子前望過去,發現那個“美國人”已經走遠了,不過隔著窗戶,他看到了那個人忽然回頭看了一眼這邊。
不知為什么,他從那個眼神里看到了一股深深的冷意。
賴斯特下意識的打了個寒戰…
“難道自己要感冒了?”
他憤憤的躺回床上,有氣無處發,只好使勁錘了一下鋪的厚厚的床,“…都怪這中國人的被褥!”
他躺著躺著,慢慢的就睡了過去。
某一刻賴斯特忽然驚醒了過來,發現外面的中國都在歡呼,吵得他不得安生,一個個像過了年似的——這也是他新學來的中國詞。
“加餐了!”
那個年輕參謀走了進來,給他端來了今晚的伙食。
謝天謝地,除了正常的伙食外,他居然分到了幾根香煙,幾塊餅干。
還有一小碗的肉湯。
賴斯特詢問發生了什么事。
年輕參謀告訴他,他們這里來了一個中國式的約翰·巴斯隆。
巴斯隆他知道,二戰時海軍陸戰一師的傳奇英雄,率領一個班用槍硬生生地擋住了日軍三千人的攻勢。
可中國人有英雄嗎?
他沒反駁,管你是不是英雄,給我加餐就當是了!
賴斯特在碗里面扒拉了幾下,肉湯里面只有攪得稀巴爛的幾小片肉絲。
他很抱歉用肉湯來形容這一碗黑漆漆的湯水,年輕參謀告訴他這是他們的英雄,打下來的鳥雀。
“好吃嗎?”
門口的戰士也忍不住問他,他聽不懂。
但是看那副模樣,想了想把湯遞給他:“試試?”
“不不不!這是首長給你吃的,我們可不能吃,那是違反紀律!你吃你吃…”
賴斯特不懂這些士兵們明明很想吃,為什么一動不動,換在他的隊伍里,那些白佬們可不知道什么叫慷慨,早就一搶而空。
不過他無所謂的聳聳肩,隨即在這些士兵們的注視之下把湯喝完了。
“原諒我吧,我已經很久沒嘗到一點肉味了。”賴斯特舔了舔嘴唇,感覺味道還不錯,他心里如此想到。
他甚至惡俗的想到,如果這湯里是毒藥,他也認了。
這些中國士兵們眼巴巴的望著他,倒是讓他有些不適應。
“吃得好,吃得好,就當替我們吃了,給你吃得胖胖的,以后可不許再打中國人啊。”
一個年輕的小戰士從門口進來,把他的碗碟拿了出去,賴斯特不明所以,只是點點頭,小戰士高興地笑了起來。
晚上。
賴斯特發現隔壁的屋子,新住進來了一個南韓國俘虜。
“你叫什么名字?”
“&*£¢^#¥$_(´_`」*∠)_…”
“Fuck!”
賴斯特只是交流了幾句,就知道這個南朝鮮人并不懂英語,他們完全無法交流。
而那邊的安鵬程看到他是真正的美國人,高興的坐起來,不停的敲著墻壁,想要跟他說話。
但是賴斯特不厭其煩,他們根本無法交流,為什么還要煩自己?
“Shut up!”
他踹了一下墻,對著隔壁的房子吼了一聲。
那邊的安鵬程身子抖了一下,不敢再說話了。他原本以為遇到真正的美國長官了,或許有不一樣的感受,哪知道這個白人跟那個將他俘虜的美軍…不,中國長官一樣的讓人害怕。
賴斯特哪管他想了那么多。
他在閉目養神。
他今晚還有事要干呢!
在若干年后,他在回憶錄中寫到:
“我當時以為又來了一個美國人俘虜,我興奮的想:‘哦,上帝垂憐!賴斯特,又有一個倒霉蛋要進來了,你終于可以和人說說話了,或者兩個人打打德州撲克?’你要明白,當時的中國士兵懂英文的并不多,就連審問、交流、教育我的一度都是同一個年輕參謀。這在美國可不常見,情報局的那些家伙們,能用不同的人不同的方式讓你乖乖就范,而中國人不同,他們總是溫和說話,對待戰俘像對待親友一般和煦。我從1942年珍珠港入伍,打過菲律賓,去過日本,也去過南韓,我的從軍經驗非常的豐富,我可以向上帝保證——這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和軍隊都是很難想象的事情。當然,這并不能阻止我向往自由、渴望交流的心思。”
賴斯特在自傳中的表述,很顯然,當時的他已經枯燥到了極點,他盼望著第二個俘虜能夠進來。
他甚至有時候在祈禱美軍打敗仗。
于是他隔著窗戶吹口哨,不顧守衛的勸阻,大聲呼喊著,想要和自己的‘美國同胞’提前溝通一下感情。
但是他沒想到那個穿著美國軍裝的人,就這么堂而皇之的進了中國人的作戰指揮部,被奉為賓上客。
他當時無法理解,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只知道自己的小算盤完全落了空——他恨得牙癢癢。
他甚至惡意的揣測,就算是麥克阿瑟來了,這些中國人也不會如此的重視吧,畢竟眾所周知,那就是一個狂妄自大的家伙。
直到三年后的1953年秋季,朝鮮戰爭結束之后,賴斯特作為交換的戰俘回到了美國,當國防部令他撰寫作戰記錄時,他才從報紙上得知,當年那個披著白色披風、穿著美式軍裝的人就是當時赫赫有名的白色死神狙擊手,被美軍士兵們稱作在戰場上行走的‘幽靈’,狙擊嶺上不倒的鐵血王牌。
士兵們害怕他,憎恨他,恐懼他,又敬畏著他,但面對如此強力可怕的對手,賴斯特卻通通沒有什么印象。
作為第一個被中國人俘虜的美國人和美軍少校軍官,他是倒霉且幸運的,他躲過了讓十幾萬美國人喪生或受傷的一場遠東戰爭,躲過了來自中國死神的一粒粒冰冷子彈。
但每當有人問起他,是否真的看見過那個幽靈,他總是啞口無言。
他并不知道在那個風雪之夜里,那個令美國人聞風喪膽的神秘‘幽靈’究竟和中國人的軍隊統帥談了什么。
他唯一知道是那間小小的木屋里,他們坐了很久,也談了很久。因為綿綿的風雪之中,夜色帶著冰冷的寒意使他昏昏欲睡,但他記憶里依舊看到昏黃的燈光一直在亮著。
他抱著中國人拿給他的溫暖圍巾和中國棉服,坐在墻角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到來人出來,但是直到深夜也一直未能如愿。
“中國人可真能熬…”
睡著前,他忍不住嘟囔著。
然后翻身入夢。
而門口守著的戰士依舊在風雪里站的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