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返回的途中,郭忠義和不少人都在心里慢慢咀嚼著徐青說的話,他們并不缺乏勇氣和拼命,但從未想過一個人,或者說少數人能做到如此的地步。
這為他們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所有的戰士們看向徐青的眼光也再不似從前,有敬佩,有嘆服,也有滿滿的斗志,就連之前非常不服氣的劉黑子也不再說話了,頗有些心服口服的感覺。
回程的路途很漫長,戰俘和沉重的輜重使得隊伍在行走間目標更加明顯,暴露的風險也更大,大家一路躲躲藏藏,一有異常情況就會立即停下就地掩護躲避。
在這樣的情況下,隊伍行軍的速度不免整體緩慢了很多,早上出發只花費了三個小時不到,而到駐地的時候已然是臨近傍晚。
回到三十八軍這個隱蔽山谷,長長的俘虜隊伍一進山谷,就引起了駐守在這里的戰士們的注意。
這個年代的很多戰士們,有的從來沒見過外國人,突然見到一大排全是藍眼睛黃頭發的美國佬們被押送著進來,全部伸足了腦袋,驚奇的觀望著。
“這就是美國人嗎?”
“咱們要打的就是他們?看起來也不怎么樣啊…”
“俺聽說,這么多人都是被一個戰士給俘虜的。”
“誰啊?真的假的,吹牛吧…”
“俺沒吹牛!后勤部的劉林貴說的,連長說不讓俺們討論,不過傳的都有鼻子有眼的…”
“我不信,咱們這么多人都沒打上幾個美國人,一個人怎么打?脫褲子放屁呢——”
進了山谷,師團部的人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很快就有團部作戰科和情報科的人員很快就上來接替,將一個個的美國人帶走。
團教導員徐有光跟三七七團的參謀長,副團長以及幾位營長走了過來,他們在聽了高天正和相關人員的情況報告之后,也是目露驚奇,馬上就來見徐青。
不過剛走近,就聽到附近的戰士在不斷的議論。
徐有光臉色沉了下來。他抱歉的對徐青點了點頭,隨后抻著臉看下幾個營長、指導員。
“八連的都有!”
“立正!”
“肅靜!”
一個個本來都在看熱鬧的戰士們馬上安靜下來,站成一排不再言語。
山谷里頓時寂靜下來。
徐有光靜靜的看著所有人,環視了一圈,沉聲道:
“同志們,你們都在干什么…勝仗那是三十九軍打的,榮譽是他們的,咱們有什么可驕傲的?就連這些個美國人戰俘,都是我們別的兄弟部隊的同志——他一個人生生打出來的!”
“感到不可思議?我開始也很難相信,他一個人怎么行呢,可你們可看著了——這就是事實!你不得不信,不得不服,而我們進入朝鮮,快一個月了,寸功未立,連軍長下達的作戰任務都未能完成,咱們所有人應該感覺羞憤,難堪!而不是在這嘻嘻笑笑!”
“同志們,戰友們,我親愛的戰士們,知恥而后勇啊!我們正身處異國他鄉,腳下踩著紅色的土地,背后是隔江而望的祖國,不要忘了我們剛剛遭受的恥辱,不要忘了我們是三十八軍的人!”
“我原本不想再說,可有些話必須說——三十八軍是彭總帶起來的老革命隊伍,抗日戰爭時,參加過著名的平型關戰役,解放戰爭期間,挺進東北,三下江南,攻占沈陽,解放天津,從松花江一直打到西南邊境,轉戰十三個省市,解放了一百余座城市!”
“我們的光榮是什么?”
“——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勇往直前,鐵軍虎將!”
“可是我們一入朝…就栽了個大跟頭,還有什么鐵軍虎將可言?不僅你們一個個的丟臉,也給軍長丟臉,給彭總丟臉,更給我們三十八軍的軍旗蒙羞啊…”
“我們不能把紅三軍團、把三十八軍的歷史光榮傳統和榮譽折在這里啊!我們要洗掉昨天的恥辱,找回歷史的光榮,就必須打好這一仗!”
“我希望,能看到你們在戰場上拔下敵人的旗幟,奪得屬于我們的勝利,讓敵人看得起,讓我們的祖國和人民也能看得起!”
“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
“大點聲!”
“有!!!”
“好!”
“咱們不能光嘴上說,我希望所有的同志們要把這記在心上,落在戰斗里,我老徐對于臨陣脫逃、作戰不堅決的行為,堅決不同意!對于下一次的仗,咱們必須全力以赴打,果斷的打,打的干凈利落,一雪前恥,打他娘的一個漂漂亮亮翻身仗!”
下面的戰士被說的面紅耳赤,不少情感充沛的已經被說通紅了眼,滿臉羞愧,紛紛扯著脖子,低吼:
“是!”
“解散!”
隊伍很快散盡,原本還在猜測種種傳言的戰士們也顧不上許多了,很多人抓起槍隨著隊伍趕緊離開。
他們還有很重的作戰任務在身上。第一次的戰役剛過去不久,下一次的作戰計劃就已經在快馬加鞭的部署著,有的部隊需要馬上離開按照指令奔襲各地,有的還需要留在這里繼續待命。
徐青在旁邊不遠處聽著徐有光鏗鏘有力的訓話——與其說是訓話,不如說是自省。等戰士們散去,他自己卻早已經老淚縱橫。
看到徐青看過來,他才收回有些落魄的神色表情。
徐有光道:“萬里同志,讓你見笑話了…”
不過徐青卻馬上向他敬禮:“不,首長,您才是我應該去敬佩的人,我們的戰士也同樣是值得敬佩的人,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無窮的戰斗意志。這是我在美國人身上從未見過的!此戰…三十八軍必勝,我們必勝!”
“理應如此!”
徐有光同樣敬禮。
他站的筆直,帶著一些感動和欣慰。
“走。”
隨后拉過徐青的手臂:“你在外面奔波了一天了,我們已經備好了晚飯,趕緊過來吃吧。”
徐青跟著他來到一排后勤小木屋里,走進去就看到已經有一排排戰士們在吃晚飯,一個個捧著簡陋的餐具蹲在地上吃。
他四下一掃,就看到了郭忠義、劉黑子、陳大永他們也在,所有的戰士都八個人圍成一個圓圈,菜盆子放在中間。
里邊是剛從野松嶺運下來的一些美國行軍糧,因為天氣寒冷,簡單的用凍得死死的牛肉罐頭摳下來,用水泡一泡化開,這就是一道菜,戰士們正就著手里捧著的炒面含糊咽下去。
“來,往這邊走!”
徐青以為自己就要跟他們一起吃,沒想到徐有光卻把他領到旁邊的一間小屋子,壓著他肩膀在桌前坐下。
桌上擺著三杯小陶瓷缸,上面用白毛巾老老實實的裹住,徐有光一把將毛巾扯開:
里面居然冒尖尖的盛著青菜、玉米粒和罐頭肉,旁邊還有一碗白米干飯。
“首長,你們這是…”
徐青一驚,雖然這些飯菜并沒有冒熱氣,但留有余溫,竟然是煮熟過的。
徐有光見他的樣子,解釋:
“這不還是你剛剛送來的這些裝備嗎?戰士們一早就發現了美國人用的手爐,這種加熱裝置沒有煙火氣,不會被敵人發現,勉強能給咱們的肉罐頭加熱,就是數量并不多,至于這青菜…是咱們后勤送來的一點存貨,一直保存著,團長沒舍得吃,特意囑托后勤留給你…”
“不行,絕對不行。”
徐青連忙站起來,“我只是一個普通戰士,我和大家一樣都是一路吃著炒面、土豆過來的,不能搞這種特殊化,更不應該享受這份特殊。”
“胡說!你為部隊帶來了如此多的裝備和物資,還有這么多的美國人俘虜,這一點點的飯菜怎么是特殊化呢?這是組織給你的嘉獎和鼓勵。”
“首長同志,我明白!”
徐青對此非常的感動,但還是認真的回道:
“如果我是我一個人在外面,繳獲美國人的這些東西,我自己用,這沒有什么。但是現在我是和戰士們站在一起,就應該一視同仁,您如果非要我這樣,這是拿著我的心在煎熬啊!”
“這我們都和戰士們說過了,大家都表示理解和贊同…”
“不。”
徐青哪怕來自后世,享受慣了那些美味飯菜佳肴的,聞著這香味,肚子里也有些翻騰。
但他已經在這個時代已經待了這么多天,他明白,自己在這里吃這樣豐盛煮熟的食物,而觀看著外面那么多戰士們吃著冰冷的食物和炒面,這是對他良心的一種煎熬。
他想了想又道:
“如果您同意的話,我希望可以將這些青菜和玉米能夠分給戰士們,大家一起吃——這是從我們國家運過來的糧食蔬菜,對于我們的志愿軍戰士也是一份慰藉!”
徐有光有些欣慰:“既然你堅持,那我就不做這個惡人了…”
徐青這才松了一口氣:“謝謝您的理解!”
很快,徐有光親自端起兩小瓷缸的青菜和玉米粒,給外面正在吃飯的二連戰士們分發了下去。所有人聽到這是江對面的祖國運過來的,都非常的高興。
“萬里同志,你也吃!這可是東北運過來的青菜…”
“是啊,多吃點,看你年紀也不大。”
“說起來,你的槍法怎么練的?”
“我聽他們說,那些個美國人都是被一槍一子彈給打死的,我們班長也是個神射手,都沒你這么厲害!”
“去去去,咋能這么說我們班長?要我說,萬里,有沒有啥辦法教教我們,哎!別打,班長我不是瞧不起你…”
徐青也在郭忠義的偵查班隊伍里蹲了下來,端起自己的牛肉罐頭,一邊吃著,一邊笑看著這一切。
“其實也沒什么,主要要準,美國人也是人,打的準他們就害怕…”
“另一個速度和警惕很重要,打一槍就收,打一槍就走,我們的裝備比不上美軍,但他們鐵多氣少,我們恰恰相反,就是要一槍一槍的用冷槍打出我們的氣勢,澆滅他們的士氣,讓敵人恐懼…”
徐青一邊吃著,一邊娓娓道來。
他把自己自系統里得來的一些經驗和技巧,通通分享出來,有許多東西,這些身經百戰的戰士們也知道,但有些也是第一次聽說。
徐青說著說著,周圍不小的戰士們都紛紛圍了過來默默聽著。
沒想到這一講,就是講了兩個多小時。
不少戰士聽得滿眼發光,郭忠義更是直接叫小戰士陳大永拿本子記下來。
不過徐青也很高興,自己做不了很多有用的事,就為這些馬上就要上戰場的戰士們給予一份力所能及的幫助吧。
吃完晚飯后。
徐青開始收拾起自己的包裹,其實也沒好啥好收拾的,一切東西,他都準備妥當了,步槍,手槍,子彈,手雷包括行軍途中所需要的罐頭,物資,他也早就補充完備。
他收拾妥當,問了問路,去了團指揮部一趟。
“萬里同志,你要走?”
通報之后,他一進門,就看到了徐有光伏在桌前。
看著徐青一身大包小包,他馬上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看過來。
徐青點點頭:
“首長,交接這些美國人之后,我心里也放下心了,我已經脫離自己的部隊有一段時間了——我伍萬里向組織請求,愿立即出發,回歸隊伍,請首長批準!”
“不用著急走,你立了這么大的功勞,團部和師部都正在積極聯系九兵團那邊…”
徐有光欲言又止,“你可以留在這里,三十八軍也是你的家,我們這也有第一次戰役里游散打亂的士兵們,都在等待重編,你可以加入一同作戰。”
“謝謝首長!”徐青輕輕笑起來,“我很熱愛這里,三三七團的戰友們都待我很好,但也很想念我的七連啊…那里有我的戰友,我的親人,他們甚至還不知道我仍然活著——我,想盡快回去。”
徐有光仔細的想了想,好像也找不到什么特別的理由,對于美國戰俘的詢問從傍晚開始就沒停下,也有一些信息傳遞到了這里。
他也粗略了解了徐青是如何在美軍兩百多人的指揮部里大殺四方,如此強大的單兵作戰能力,只要小心點,不會有太大的危險。
對于這樣的戰士,如此思念部隊,他們都會表示尊重。
“原則上我同意…不過你一個人行動,萬事要小心。”
“我會的,您放心。”
他接著,又把路上收集到的一系列關于美國人的情報信息說了出來。
包括突然出現的陸軍步兵第七師,在平南鎮方向遭遇的英國皇家重坦克營隊伍,東林山埋著的剩余汽車和物資地點等等。
這些信息歸納整理之后,當即被團部情報科的戰士們立即撰寫成精細文檔,有的特別緊急的,經過核實之后,將會通過電報發送給志司指揮部。
而有的情報,比如態勢圖、作戰地圖很多難以轉為簡短的電報文字描述,無法通過電波發送出去,這里的幾位師團部首長領導們,拍馬拍板,見徐青正好要離去,他們決定將這個任務交給他。
雖然暫時仍然沒有聯系到九兵團,但這一百多個的貨真價實的美國人戰俘以及物資裝備,卻是實打實的證明徐青作為一名志愿軍戰士無疑,他們有理由有信心充分的相信他。
徐青則是爽快答應。
七連原本的護送任務就是護送電臺到志司指揮部,說不定自己在那就能追上七連。
志愿軍戰士里的能者牛人到處都是,很快,就有人連番趕工,用極短的時間手工重新繪制幾份從美軍繳獲的地圖文件。
將英文全部翻成中文,用漂亮的毛筆字描摹出一份看著和原圖沒什么區別的地圖和文件。
“萬里同志,那就麻煩你了!”
三三七團的團長朱月清也已經從其他駐地趕了過來,他原本是要好好見見這個被通訊員稱作是擊殺數十人、俘虜上百人的英勇戰士。
沒想到一來,就要把另一個重要任務交給他,他也頗為感嘆。
“朱團長,您言重了,我無條件服從組織安排!”徐青接過這些被密封好的文件,貼身藏好。
隨后,被一行首長送出門。
“各位同志,別送了。”
不少戰士聽說徐青要走,也一起過來送別,看見人聚的越來越多,他連忙阻止大家。
他眼睛一掃,就在人群堆里看到了高天正、郭忠義、陳大永和劉黑子等人,在人群里竄起人頭看著他。
他微微一笑:“郭班長,很高興認識你,下次見面咱們再切磋槍法。”
郭忠義憨厚的笑了:“不不不,我可比不上你…”
徐青再度看向他來到這,最初見到的幾個人:“大永,黑子兄弟…”
劉黑子猶豫了一下開口:“其實我不叫劉黑…那是班長他們亂叫的,我有大名。”
“哦?”
他挺起胸膛,大聲說道:“我叫劉文武,你記住了…雖然你很厲害,但我也不差!”
劉文武?
徐青聽著一愣。
這又是個熟悉的名字。
他忽然明白,這似乎又是一個電影人物。
一個未來會成為神槍手的志愿軍戰士。
看著劉黑…劉文武臉上的倔強,他明白,現在的他還沒有成長起來。
包括小戰士陳大永,包括這一個個的戰士們,他們都還很年輕,手中的槍正等待著在這冰血之中飲下敵人的痛血。
他笑道:“我會記住的,不過也請記住我。”
隨即身體立正站直,面向眾戰士們:
“——我是九兵團第七穿插連,第六百七十七名戰士,伍萬里!各位同志,各位戰士,感謝各位的照顧,再會!”
“我記住了!”劉文武馬上回道。
而且其他的戰士則默默的還以敬禮。
“我走了!”
徐青背上槍,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他背著大包小包,披著來時穿著的雪白披風,一身寡然悄無聲息的來,帶來大量物資和戰俘,也帶來了一個傳奇的故事,而如今又在眾人的注視之下悄無聲息的離去。
指導員徐有光感嘆:“這就是我們的戰士啊…”
朱月清點頭稱是:“我們要向他學習,一個人尚能如此,我們同樣能做到更多!”
而劉文武一如既往的握著拳頭,充滿斗志。
小戰士大永則努力回憶徐青說的的那些狙擊知識。
偵查班長郭忠義看著遠去的背影,在雪地里越行越遠,也在若有所思:他能做到的,我也行。
徐青行至很遠,又回頭看了下,發現大家都還站在山谷入口遠遠的送別著他。
看著這些不過相處了一天的人,同樣的熱情,同樣的心善,同樣的質樸。
他忍不住想起了千里,平河,愛拌嘴的余從戎,永遠笑呵呵的雷公,北京來的張小山,還有那些七連的戰士們,不知他們,如今怎么樣了…
“別送了…”
徐青回過神,看著遠方的人影,隨即用力的揮了揮手再度轉身,不過這次再沒回頭。
有些路,必須靠他自己一個人走下去。
他在雪地里獨行獨遠,遠離了山谷的熱情似火,又奔入了冰天雪地的廣闊天地當中,朝著前路奔襲而去。
他很振奮也很期待,闊別多日,他知道自己應該很快就能回歸七連了。不過此時的他還不知道,在西方,一場關于自己的新聞發酵已經引起軒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