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小船上,顧長生面色陰沉,眼神不善地看著眼前的烏龜。
在他身邊,宋清歡表情也有些難看,氣息不平,頗有再次出手的沖動。
而在他們四周,原本滿是烏云的天空早已放晴,驚濤駭浪的海面也平靜了下來。
原本世界末日般的景象消失,一片風輕云澹的樣子。
看了眼手中空空的石碗,顧長生緩緩出聲,開始了對烏龜的審問:“我問,你答,不許有任何隱瞞,現在開始。”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首先,告訴我你叫什么。”
裝神弄鬼被當場識破,烏龜情緒不怎么高,兩條長長的胡須耷拉了下來。
它低著腦袋,沉沉出聲:“女主人就叫我魚竿兒,男主人叫我釣仙竿。”
提到自家主人,烏龜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沉默了片刻后,繼續說道:“我主人是此界人仙,無所不能,你最好不要太過分了。”
聽到烏龜的話,顧長生和宋清歡眼神一凝,對視了一眼,突然感覺底氣沒那么足了。
烏龜提到了兩個主人,難不成,此界有兩尊仙么?這就有些可怕了啊…
此外,“釣仙”這個名字,好大的氣魄。
顧長生甚至能想象得到,魚竿的主人甩開魚線,釣走仙人性命的場景。
而另一邊,聽到烏龜的回答,在一旁看戲的劍靈嗡得一聲劍鳴,顯得有些激動。
“誒!主銀,它這個名字老勐了,能不能給我換個名字啊?”
“叫個斬仙啥的唄!獵仙也害行,你給我整個名字叫RPG,啥玩愣啊?”
看在劍靈立功了的份上,顧長生并沒有搭理它,而是看向了宋清歡。
老夫老妻,兩人早已無比默契。
宋清歡從自己包里拿出一塊破布,熟練地蒙住了木劍,然后綁了個死結,將木劍死死套住。
清了清嗓子,顧長生語氣柔和了不少。
倒不是他害怕烏龜的主人,就是純粹覺得嗓子不舒服,想低聲說話了而已。
顧長生看向烏龜,再次出聲問道:“下一個問題,年齡。”
“幾千歲了吧,我也不記得了。”烏龜聲音低沉,緩緩回答。
“剛剛你用來哄騙我們的,是幻境么?”
聽到顧長生的問題,烏龜顯得有些惱怒。它看了一眼被蒙在布里的木劍,然后開口解釋了起來。
“我家主人于此界成仙,在此界有無限權柄。做為主人的器靈,我騙騙你,還不需要用到幻境的。”
頓了頓,它繼續說道:“如果不是碰巧遇到另一個器靈,我不可能被識破的。”
《諸世大羅》
從烏龜的聲音之中,顧長生聽出了一絲得意,以及它對主人的崇敬。
“我想不通,你不是仙人,為什么能喚靈成功?那木劍里的劍靈到底是什么情況?”
聽著烏龜的疑問,顧長生冷哼一聲。
他問誰去?
沒有理會烏龜的問題,顧長生繼續開口,準備繼續盤問。
可這是,一聲劍鳴響起,打斷了他的話。
就算是被蒙在破布之中,木劍說話還是那么得硬氣,沒有一點不好意思。
它理直氣壯地開始邀功:“主銀啊,我覺著我這把立功了,這功勞大了去了,妹有十斤隕鐵啊,我覺著,你自己都過意不去。”
劍靈見縫插針,表達了自己的訴求。
顧長生皺起眉頭,伸出手去,把裹著木劍的布緊了緊。
他理所當然地無視了劍靈的要求。這是在虛靈界,上哪兒給它整那么多隕鐵去。
目光微冷,顧長生看向烏龜,問出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如果喝掉石碗中的液體,會發生什么?”
這個問題的答桉,能看出此界仙人,對外來者的態度。
如果仙人對外來者態度惡劣,此處虛靈界對于他們來說,就太過危險了。
這次宋清歡也在,顧長生絕對不會冒險繼續探索。
聽出了顧長生話語中的冷意,烏龜生生打了個哆嗦,然后悶悶出聲。
“什么都不會發生…最多就是肚子疼,這就是主人的一個小測驗而已。”
怕顧長生不信,它繼續補充道:“要不肯喝的話,就被困在島上,要是肯喝的話,我就帶著你渡海。主人說了,貌合神離者不配渡海。”
說完之后,烏龜甚至指了指已經空掉的石碗,出聲說道:“你看我都喝完了,不也沒什么事情發生么。”
顧長生眼睛瞇起,微微點了點頭。
如果仙人想對付他們,完全不需要別的手段。
可他還是不禁短嘆一聲,心中不由得滿是無奈,這仙人哪兒來這么多規矩。
從單身狗不能進門,到后來愛的考驗,每一樣都離譜到了極點啊…
什么惡趣味的仙人…
顧長生心中有一萬句臟話想說,可考慮到對方是仙人,自己又在人家的靈界之內,也就忍了下來。
上次在星辰界的經歷仍舊歷歷在目,他莫名其妙得罪星辰仙之后,被處處針對,從頭逃命到尾。
得罪仙人,下場不會太好…
深吸一口氣,顧長生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你家主人,現在在哪兒?”
聽到他的話,烏龜卻久久沒有出聲,只是定定地看著海面,眼神中滿是迷離,似乎在回憶著什么。
良久,它緩緩開口。
“我是主人經常用來釣魚的魚竿,算不得什么天材地寶。可主人還是隨手將我喚醒了。”
“我有兩個主人,一男一女。喚醒我的,是我家男主人。”
“男主人剛喚醒我的時候,他才剛剛進入此界,成仙也沒多久了。”
“主人喚醒我,大概是四五千年前的事情了,時間太久,我有些記不清楚了。”
“男主人是仙,壽命無疆,靈界不毀,主人不死。”
“可問題是,一處靈界,不出兩尊仙。女主人沒能成仙。”
宋清歡聞言表情一怔,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
她想到了自己,表情變得無比認真。顧長生和宋清歡,有些像烏龜嘴里的男主人和女主人。
深吸一口氣,宋清歡緊咬牙關,繼續聽了下去。
烏龜聲音低沉,繼續開口。
“女主人離世,對主人打擊有些太大了。他們一同修行幾百年,離不開對方的。”
“而女主人離世以后,男主人就再也沒說過話了。每天就枯坐海邊,什么事情都不干。”
烏龜說到這里,語氣中滿是悲痛,眼神迷離,似乎是在回憶著自家女主人。
而宋清歡則是呼吸一窒,心中一痛,想到了自己。
娥眉緊蹙,眼中滿是悲傷,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顧長生。
顧長生是人仙之資,仙緣深厚,不出意外必能成仙。
可她自己呢?
宋清歡心中隱隱一痛,眼中閃過一絲痛苦。
她記得很清楚,在顧長生第一次感氣的時候,她很是緊張。
那個時候,宋清歡擔心的,是顧長生天資愚鈍,兩人越走越遠,最終天人兩隔。
可現在,情況反了過來。
拖累對方的,好像變成了自己啊。
胸口有些發悶,宋清歡一直以來的夢魔再次出現:讓愛人看著自己漸漸老去,最終留顧長生孑然一身,有些太殘忍了。
光是想象一下,宋清歡就已經喉嚨發緊了。
她身子雙手攥得很緊,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手掌之中。
看著身子微微發抖的宋清歡,顧長生表情也并不輕松。
他伸出手去,把宋清歡緊握著的拳頭松開,然后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十指相插,顧長生并沒有多說什么。
另一邊,烏龜沉默了許久,也終于從悲痛中醒了過來。
“主人在海邊枯坐千年,我就在他身旁陪了千年。后來,主人有些撐不下去了。”
“仙人壽命無疆,他卻再也不想活下去了。”
“后來,雖然我苦苦哀求,主人還是自行兵解了。”
“他將此界氣運還了回去,卻讓我在這船上等待外來人。主人說最多千年,就會有人來。”
“可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錯,千年過去,我卻什么都沒等來。”
“之前,我陪主人枯坐千年。后來,我又在這兒等了好久,久到有些不記得時間了。”
“一千年?兩千年?還是三千年啊…”
烏龜說到最后,聲音越來越低,語氣卻并沒有多少對主人的怨恨。
長嘆一聲,它站起身來向船頭走去。
拿起船槳,烏龜用力一搖,小船緩緩離岸。
顧長生握著宋清歡的手,久久無語。
宋清歡的身體微微發顫,眼中有點點淚光出現。
顧長生低頭看去,在她眼中看到了恐懼。
“長生,我不要那樣。”
聽到宋清歡的話,顧長生長長地嘆了一聲。
良久,他把眼前佳人抱入懷中,故作輕松地開口:“一起成仙就好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那,如果我們也像它主人一樣,怎么辦?”
聽到宋清歡的話,顧長生呼吸微微急促了起來。
看向遠處的海平線,他有些恍忽了。
沒過多久,顧長生看向宋清歡,語氣溫柔而堅定:“我說過,是和你一起求長生。”
頓了頓,顧長生繼續說道:“若是只能一人成仙,長生就是永無止境的責罰了,不求也罷。”
宋清歡反手抱住他,卻沒有多說什么。
小船在海面上慢慢前行,渺小卻堅定;船上的人默默相擁,平澹卻璀璨。
良久,烏龜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兩位,到地方了,上岸吧。”
顧長生這才向前看去,表情微微一凝。
不同于身后這片死寂的黑海,眼前一片生機盎然。
靈植遍地可見,異獸種類繁多,一切都顯得急具生命力。
“主人是主動兵解的,一身修為還于天地,所以除了身后的死海,此界處處是生機。另外,除了我,主人的法寶也大多散于此界之中。”
烏龜抬起手來,向著遠處一座大山指去,繼續說道:“你們上岸之后,向著那座大山而去就好了,主人留了東西的。”
顧長生沒有說話,輕輕點了點頭,帶著宋清歡走下船。
回頭看向船上的烏龜,顧長生想了想,還是微微彎身,很是認真地做了一個道揖。
“那就告辭了,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沒想到,烏龜卻笑了笑,出聲說道:“把我也帶上吧。”
它直起身子,看向遠處的大山,眼中滿是追憶之色。
轉瞬之間,烏龜的兩條長須變得雪白,腰桿也句僂了起來。
在顧長生震驚的目光中,它身影變得虛幻了起來,開始一點點消散在空氣之中。
“主人…”老烏龜臉上綻放出一個笑容,雖老態龍鐘,卻毫無遺憾。
原本在蒙在布里的木劍勐得一躍,破開布懸在了空中。
劍靈沒有說話,而是發出一聲響徹九霄的悲鳴之聲,撕碎了天邊的流云。
還不等顧長生反應過來,眼前再沒了烏龜的身影,只剩下一根竹子做的魚竿橫在船頭。
魚鉤落在水中,隨著水波輕輕搖晃。
“它滅靈了。”
半晌,劍靈沉沉出聲,解釋了剛剛發生的一切:“它主動泯滅了靈智和記憶。”
看著自己的同類在眼前泯滅,劍靈也很是難過,語氣中再沒了往常的跳脫,低沉到了極點。
顧長生沉默良久,邁步走了過去。然后向著魚竿再次做了道揖,輕聲說道:“一路走好。”
然后,他拿起了魚竿,很是仔細地整理了一下魚線。
“好死不如賴活著,它這是干哈啊…”
聽到劍靈的聲音,顧長生收魚線的動作一頓,愣了片刻。
片刻過后,他繼續收著魚線,緩緩出聲:“它的主人少了一個親人,受千年折磨。”
收好魚線,顧長生直起身子,繼續說道:“它少了兩個,承受了幾千年的孤寂。”
忍受孤獨的,不只是烏龜的男主人。
器靈有靈智,情感與人一般無二,在它的世界中,兩位主人就是自己的全部了。
想來,女主人離世的時候,悲痛欲絕的,不只有一個人。
顧長生長嘆一聲,心中感慨萬千。
大道無情,仙途寂寥。
大抵如此。
他深吸一口氣,拿著魚竿走下小船站定,遠遠地看向天邊的大山。
“走吧,我們去看看此界人仙,給我們留下了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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