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翠花遇到的事情…
嚴格來說,屬于她的家事。
“張,張哥,小秦…真的有辦法嗎?”
馮翠花糾結看著張清源,滿是褶皺的面龐帶著幾分懷疑。
在養老院里。
老頭和老太太的娛樂活動雖然在一起,但男女終究有別。
秦牧和張清源這一批老人的關系最好。
院里的老太太…
則是另外的工作人員負責照顧。
所以。
盡管他在養老院的名氣比較大,但許多老太太只限于知道他而已。
“應該…可以吧。”
而張清源聽后,卻沒有以前的斬釘截鐵。
回復里同樣帶著幾分猶豫。
似乎這檔子事…
秦牧也未必能夠解決。
“到底是怎么了?”
秦牧皺了皺眉頭,再次看著兩人。
“是這樣的,不是馬上要交養老費了嗎?我的四個兒子…都不肯給我交今年的養老費。”
馮翠花咽了咽口水,將她遇到的麻煩說了出來。
他們所在的這個養老院,屬于私立性質。
主要是贍養老人,幫助老人頤養天年。
但每年都需要支付相應的養老費。
一年大約五萬元。
不算貴,也不算便宜。
“事實上,我來養老院四年了,這四年的養老費…都是我年輕時的積蓄,自掏的腰包。”
馮翠花滿臉黯然,接著說道:“我的四個兒子,都不肯贍養我,平時也沒給過我一分錢。”
“今年,我的積蓄都快花光了,錢不夠下一年的養老費。”
說到這里。
她突然變得長吁短嘆了起來。
眼眶中,生出了一層水霧。
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今年都七十八了,也沒幾年好活了。”
“也沒想著打擾子女的正常生活,可是他們…都覺得我是累贅…”
“去年過年,我沒在養老院,尋思著去大兒子那里,可他們卻在除夕夜讓我睡地板。”
“二兒子也是,他小時候我最疼他了,有什么好吃的都緊著他,可他一年到頭,一個電話也不給我來一個。”
“還有老三,上次我生病住院,第一時間給他打的電話,可他卻說在帶著孫子旅游…”
“老四…”
她一邊哭訴著,一邊將四個兒子的情況說了一遍。
四個兒子都考上了大學。
家庭環境還算優渥。
可是…
等她退休后,沒有了生活經濟來源,這四個兒子卻不知怎的,都嫌棄她是累贅。
每次去她兒子家,總會遭受白眼冷嘲。
幾乎都不待見她。
她平時有個小病小災,這四個兒子也沒一個出現在眼前的。
無奈之下。
她才選擇自費進養老院。
在聽說她進養老院后,這四個兒子倒是上門來鬧了一鬧。
當然。
都是為了她大半輩子的積蓄而來,都在吐槽她亂花錢。
畢竟…
養老院一年的費用并不低。
一年就是五萬,多住幾年就是二三十萬。
可她早已看清了自己這幾個兒子的嘴臉,沒有將自己的積蓄給他們。
“現在我的積蓄也快用完了,交不起養老費了,給他們打電話,他們也不愿意幫我交養老費…”
馮翠花擦了擦眼淚,抬起頭看著秦牧。
小心翼翼的問道:“張哥說你有辦法,你…你能幫我說服我這幾個兒子嗎?”
她的眼中。
還帶著幾分希冀。
而秦牧聽后,也不由嘆了口氣。
這個事情…
說復雜也不復雜,說簡單也不簡單。
總的來說。
就是馮翠花的四個兒子,不愿意幫她支付養老費。
又不愿意把馮翠花接回家里贍養照顧。
大概就是置之不理。
“小秦,伱幫幫翠花吧,你是不知道,她的那幾個兒子,平時一分錢都不肯給她花,我養四條狗都比他們聽話。”
旁邊。
張清源緊咬著牙,滿臉氣憤。
他和馮翠花,是在院里打麻將的時候認識的。
兩人的老伴都走得早。
都單身快十年了。
這次好不容易看對眼了,馮翠花也對他有好感,他不想這段愛情就此無疾而終。
要是因為馮翠花交不起養老費而“輟院”…
那他這輩子都要后悔死。
“但這是你們家的內部事情。”
秦牧看著馮翠花,忍不住說道:“而且,我擅長的主要是法律這塊的,家庭矛盾調解,并不是很擅長。”
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
什么事情,一旦攤上家事,都會變得十分復雜。
就拿這件事情來說。
若是他出手幫忙,稍微過分了,對象還是馮翠花的兒子,到時候難免兩頭不討好。
而且。
雙方是母子。
也不是什么生死仇敵。
“你不是說,這種事情可以打官司的嗎?”
張清源卻忍不住追問道:“我跟翠花說了,她已經對自己這四個兒子徹底死心,就算打官司,也要他們支付贍養費!”
一旁的馮翠花鄭重點頭,似乎已經做出了這個重大決定。
一次次的失望…
讓她已經不抱希望了。
加上和張清源認識以來,張清源一直給她灌輸人要為自己而活的理念。
她也愈發認識到,自己以前真的是白活了。
全心全意為了子女。
可到頭來…
子女一個都不認她,一個也不養她。
她的積蓄,還不如自己用,自己花。
甚至…
張清源已經開始忽悠她,說是兩人再偷偷存點錢,去重新領個證。
“打官司?”
秦牧聞言,不由錯愕。
他都沒想到,馮翠花居然已經有了起訴她四個兒子的打算了。
“就是!告!這種人不告還留著干什么?”
張清源卻看熱鬧不嫌事大,冷哼道:“四年了,他們一分錢都沒給翠花,這應該是違法的吧?”
“我已經和翠花說好了,他們必須要付贍養費,加上我兒子給的錢,以后我倆結婚,就在院里辦個婚禮,小秦來當主婚人…”
他說著說著。
開始暢想兩人之間的美好未來。
愛情的酸臭味,在秦牧面前彌漫了起來。
馮翠花也深情凝望著張清源,滿臉的甜蜜和幸福。
看著這一幕。
秦牧額頭上浮現了幾條黑線。
張清源今年七十八,馮翠花七十五。
兩人年紀加起來…
都超過一百五十歲了。
居然真的就擦出了愛情的火花。
還點名道姓,讓他來當主婚人。
“你…真的打算起訴?”
隨后。
他深吸了一口氣,深深看著馮翠花。
馮翠花點了點頭:“和張哥認識以前,我只覺得子女家庭是我的一切,可現在才知道,我們老年人也能有自己的生活。”
她一邊說著,一邊看向了張清源。
十分崇拜:“張哥就是我的榜樣,聽說他沒事就去參加庭審打官司,連那些法官都要對他另眼相看,時不時向他詢問案子怎么審理的。”
“我們雖然老了,也可以活出自己的生活。”
話音剛落。
秦牧不由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張清源。
這牛皮吹的…
未免有點大了。
眼前兩人,一個敢吹,一個敢信。
而張清源被他這么注視著,老臉羞紅。
頗為不好意思。
連忙干咳道:“咳咳,小秦,你快想想辦法,幫幫翠花吧。”
秦牧翻了個白眼。
但還是認真想了想,說道:“其實想要拿到贍養費,也沒有那么難。”
根據《老年人權益保障法》。
第十四條規定,贍養人應當履行對老年人經濟上供養、生活上照料和精神上慰藉的義務,照顧老年人的特殊需要。
贍養人是指老年人的子女以及其他依法負有贍養義務的人。
贍養人的配偶應當協助贍養人履行贍養義務。
固然。
在平時,經常可以看到許多年輕人不肯承擔贍養義務的情況。
但不代表這種行為不違法。
馮翠花的四個兒子,在她年老期間未曾盡到贍養義務,沒有在旁看護、照料,沒有支付贍養費,都是證據確鑿。
只要打官司…
贍養費肯定是能拿到的。
而養老院內,有現成的律師。
再加上他的指導,王大錘完全可以幫忙打贏這場官司。
“不過…畢竟是一家人,我還是建議打官司之前,你還是先通知你的幾個兒子吧。”
頓了頓。
秦牧認真提醒了一句。
父母子女之間的官司,法院一般是以調解為先。
這種案子也比較少。
很少有父母將子女告上法庭的。
馮翠花聽后,也點了點頭。
拿起了手機。
先是給自己的大兒子打了個電話。
數秒后。
電話接通,另一邊傳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聲音。
略帶幾分不耐煩。
“什么事?怎么又打電話?你不是在養老院過的好好的嗎?不是不需要我們了嗎?”
言語中。
完全沒有絲毫尊敬。
馮翠花似乎對此習以為常。
而是直接說明了來意:“老大,我…我是想讓你們幫忙支付贍養費的,我已經咨詢了一個很厲害的人,如果你們再不給的話,那我就只有起訴你們了!”
然而…
她話還沒說完。
電話那頭,便冷笑道:“媽,當年咱們說好的,你自己花錢去養老院,我們也不找你要錢,你也不找我們要錢,怎么,現在沒錢用了?”
“你也別嚇唬我,我也不是不給贍養費,但憑什么我給?”
“小時候,你最疼老二和老三,你去問他們要啊。”
“他們要是肯給,我肯定也會出點錢,他們既然一分錢不出,憑什么要我來出?”
說完。
大兒子便直接掛斷了電話。
似乎沒有什么想要多說的。
至于馮翠花的警告…
他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聽著電話里傳來的忙音。
馮翠花的臉色有些難看,氣得微微顫抖。
但還是調整了情緒。
深吸了一口氣。
撥通了老二的電話。
“喂?老二,是媽,我是想問問你,贍養費的事…”
結果話沒說完。
便被打斷了:“要錢?”
“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先去問問老大還有老三老四,他們肯給的話,我出當然沒問題。”
“錢不可能是我一家出。”
“再說了,你不是在養老院過的好好的嗎?”
語氣里。
同樣聽不出太多的親情。
對于贍養的問題…
口頭上都說愿意贍養,可是卻以公平為理由,要求大家一起贍養。
可是…
卻沒有人愿意起表率。
話里話外,都十分嫌棄她。
覺得她是個累贅。
聽著電話里再次傳來的忙音,馮翠花的臉色再次難看了一分。
旁邊的張清源全程看著這一幕。
已經氣得吹胡子瞪眼,激動不已:“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這兩個兔崽子,還是人嗎?”
“烏鴉都知道反哺,他們都為人父為人母了,這種三觀都有??”
“三十六度的嘴,居然能說出這么冰冷的話!”
他沒怎么接觸過馮翠花的幾個兒子。
但單從電話里,就能看出這幾個兒子的成色。
孝順兩個字和他們根本不沾邊。
別的不說。
馮翠花給他們打電話,他們語氣里沒有半點欣喜和尊敬,反而是嫌棄和埋怨。
贍養費的問題,也是各種推諉,像是踢皮球一樣。
“唉,習慣了。”
馮翠花苦笑了一聲,又撥通了老三的電話。
這一次。
老三將她的話,全部聽完了。
聽完后。
沉默了十余秒。
才幽幽說道:“媽,你是不是沒錢交養老費了?我記得你的存款就二十來萬,當時不肯給我們買房,現在沒錢了來找我們?”
“大哥怎么說?他是老大,應該多出點錢吧?還有二哥和老四,只要他們給了,我就給。”
“還有什么起訴的,你也一大把年紀了,別動不動就拿官司來嚇我。”
“好了,我還有點事,就這樣。”
說了一分鐘不到。
便掛斷了電話。
完全沒有和她繼續寒暄聊天的意思。
至于所謂的官司和秦牧…
他也沒有放在眼里。
“我再給老四打一個…”
馮翠花苦笑了一聲,還是不死心。
秦牧已經保證了。
打官司一定能贏。
但事到臨頭,真要打官司…
她還是有些不忍心,希望自己的幾個兒子能夠回心轉意。
只要有一個認錯,她就不起訴對方。
可是…
老大,老二,老三,依然是以前的樣子。
對她滿是嫌棄。
一直覺得她是累贅。
第四個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電話的另一頭。
傳出了不耐煩的聲音:“你怎么又給我打電話了?我說了,沒錢,現在剛買房子,還要還房貸,要錢你去找另外三個。”
“好了,就這樣,不說了。”
第四個兒子直接掛斷電話。
馮翠花甚至連回話的機會都沒有。
院子里。
馮翠花,張清源,秦牧三人面面相覷。
這四個電話…
全程加起來,打了十分鐘不到。
每個兒子的態度,都是嫌棄、不耐煩、不肯出錢。
至于馮翠花所說的“威脅”…
他們都沒有考慮。
只覺得是馮翠花編出來嚇唬他們的。
“小秦,你看這個…”
張清源憤怒之后,也冷靜下來。
看向了秦牧。
秦牧則是面無表情,轉身看著馮翠花。
開口說道:“其實…除了起訴他們,還有另一個方法。”
本已心如死灰的馮翠花眼神一亮,不由問道:“什么辦法?”
“我覺得僅僅是起訴,并不會嚇到他們,最好的方法,還是送他們進去牢里坐一坐。”
秦牧淡淡開口,接著說道。
剛才馮翠花的四個電話…
用的都是老年機,外音非常大。
他聽得一清二楚。
正因如此,才會更加憤怒。
馮翠花的四個兒子,全部顧左右而言他,推諉贍養義務。
甚至還有的…
居然覬覦馮翠花的積蓄。
這種人…
縱然他兩世為人,也看不下去了。
“坐牢?”
而馮翠花聞言,卻是嚇了一跳。
張清源則是露出了喜色:“真能坐牢?那敢情好。”
兩人的反應各不相同。
馮翠花是有些忐忑,被秦牧的語出驚人嚇了一跳。
而張清源則是期待不已。
甚至追問道:“這種不贍養的行為,難道也構成犯罪?”
他看過許多庭審。
知道只有犯罪了,才會坐牢。
一般的違法行為,其實沒有太嚴重的處罰。
比如說闖紅燈,違法了交通法,最多是扣分罰款。
而沒有贍養…
在他眼里,最多是違法而已。
“當然構成犯罪。”
秦牧冷哼了一聲,鄭重說道:“他們四個人,拒絕贍養、照料老人,行為極為惡劣,已經觸犯了遺棄罪。”
話音剛落。
張清源卻是滿臉疑惑,忍不住問道:“遺棄罪?遺棄指難道不是遺棄嬰兒嗎?”
他的認知里。
遺棄罪,指的都是那些父母,遺棄剛出生的嬰兒,將他們扔在路邊的行為。
這種才構成遺棄罪。
至于不贍養老人…
跟遺棄罪似乎完全搭不上邊。
“當然不是。”
秦牧搖了搖頭,解釋道:“遺棄罪,是指對于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負有扶養義務而拒絕扶養,情節惡劣的行為。”
遺棄罪的觸發對象…
主要是三類人,分別是年老者,年幼者,以及患病者。
約束的對象,也僅限于家庭成員之間。
負有撫養義務的家庭成員,一旦拒絕扶養,都可能構成這條罪名。
在構成要件上。
需要滿足三個條件。
第一,行為人必須要具有扶養或者贍養義務。
若沒有扶養或者贍養義務,則不構成此罪。
即弟弟對哥哥,沒有贍養義務。
但子女對于年邁的父母,卻是具有贍養義務的。
第二,行為人能夠負擔卻拒絕扶養,能夠負擔,是指有獨立的經濟能力,并有能夠滿足本人及子女、老人的最低生活標準(當時當地的標準)外有多余的情況。
而從馮翠花的描述里。
她的四個兒子,家庭環境都不錯。
老大在晉城都有兩套房子了。
老四也在晉城買房了。
完全可以承擔贍養義務,不會造成自身的經濟困難。
第三點,行為人的行為,需要達到情節極為惡劣,才構成遺棄罪。
一般的拒絕贍養…
并不會構成遺棄罪。
馮翠花的遭遇,四個兒子都嫌棄她是累贅。
已經四年了,沒有對她進行生活上、經濟上的贍養和幫助。
如今。
她沒錢交養老費了,同樣是紛紛推諉,拒絕贍養責任。
四個兒子,沒一個在盡扶養的義務。
只要再搜集一些證據…
情節嚴重是有可能達到的。
而在量刑上。
《刑法》第二百六十一條規定,對于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負有扶養義務而拒絕扶養,情節惡劣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這個的上限刑期,為五年有期徒刑。
“判五年?”
馮翠花聽后,突然糾結了起來。
起訴四個兒子。
她還能下定決心。
可是把四個兒子都送進去…
她實在是無法這么狠心。
不管他們怎么對待自己,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辛辛苦苦養大的。
“才五年?”
可張清源卻是挑眉瞪眼,眼界頗高。
看慣了那些十幾年,二十年的有期徒刑,他對五年這種刑期,已經看不上眼了。
只覺得這種刑期…
判了跟沒判一樣。
“這個罪本是公訴案件,但一般來說,都會轉變成自訴案件。”
秦牧看著猶豫的馮翠花,接著解釋道:“而自訴案件,只要在判決宣布之前,都可以撤銷起訴。”
“我的建議是…你可以試試給他們四個人一個教訓,至少為自己討個公道。”
馮翠花的性格,他大概了解了。
比較軟。
強硬不起來。
也正因如此,她的幾個兒子,才會變成這樣。
而遺棄罪,在刑法上規定為公訴。
通常是由公訴機關代為起訴。
但許多時候…
公訴機關不會參與這類訴訟,現實中都是自己搜集證據,自己提起訴訟。
而按照刑事訴訟法。
所有自訴案件,都可以在判決宣布之前,撤銷訴訟。
“此外,就算是判刑了,這類犯罪也不會判處實刑,而是緩刑。”
看著還是有些猶豫的馮翠花,秦牧耐心說道:“緩刑不用坐牢,但同樣會很難受。”
緊接著。
他將緩刑的一些情況,以及改造條例說了一遍。
對行為人而言…
有時候緩刑,其實更為痛苦。
因為周邊的人,都會知道他是因為什么而緩刑,且每周要向社區進行報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