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州。
前朝都城。
山村的枯冷寒屋里,坐著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老人面容蒼老,但肌膚卻光滑如玉,透著一種遠勝于少年的年輕,毫無半點褶皺,可他卻終究已經很老很老了。
老人佝僂著背,坐在床榻上,而在他前方,卻是一個穿著彩花襖子、雙手端在袖子的俏俏農婦,和一個看著憨厚、可雙瞳卻暗藏精光的強壯獵戶。
俏俏農婦道:“大尊者,這幾天我心神越發不寧,這種情況前所未有。”
強壯獵戶道:“大尊者,夜姑的預感能力、卜算能力向來很準。
我們得慎重對待啊...
我們隱居了在此,已經足足五十七年了,雖有您遮蔽天機,可這許久了,也怕是會出問題。
如果有本朝的人尋來,不若和他們拼了,然后再出山!
以您的力量,再加上我們的力量,足以對大乾皇朝造成一次毀滅的打擊了。
大乾皇朝,就是天上仙神的走狗,他們將百姓視為藥材,在各處偷偷煉著。
這般的皇朝,本也是那些仙宗扶持起來的傀儡。”
被稱為夜姑的俏農婦卻搖搖頭道:“常將軍,你誤會了。”
“誤會?”被稱為常將軍的強壯獵戶愣了下。
夜姑道:“我的心神不寧...似乎并不是對于危險的感應,而是喜事,好像有什么好事即將發生,所以我開心的心神不寧。”
“好事?”常將軍更加愕然了,“怎么可能有什么好事?這肯定是前幾天村頭許先生教的孩子偷跑出去,結果被人發現了,這才導致了危險。”
夜姑卻未多說,只是強調道:“常將軍,就是喜事......”
“不可能!”強壯獵戶斬釘截鐵道。
夜姑道:“那等等看,也許,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凜冬里,零星地飄著雪。
遠方,藏在大山深處的村子顯得極其古怪。
它的周邊好像籠了一層薄薄的霧氣,讓人的視線根本無法穿入其中。
它的感覺彷如不是立體的,而是一幅畫。
藏在深山老霧里的畫,怎會被人發現?
更何況即便你在晴天看去了,卻也只會隱約見到廢棄老舊的村落,好像是荒廢了許多年似的。
一陣勁風吹過,山上的老樹怪草被吹得獵獵作響,不時有葉子被吹得飛落,飛遠。
兩道身影裹著的斗篷蓬裾亦是如此。
“就是這兒了。”趙玉真看著遠處的村子,“我那手下原是來執行偵查任務。
可在這荒山野嶺卻無意發現了一個孩子,他心覺古怪,便悄悄地繞到遠處的山崖,再去看著村子,結果卻看到村中有人抓著一方赤龍大戟在練武。
赤龍大戟,戟尖與桿交接處據說纏著一條赤蟒,那赤蟒化作紅鐵,縈繞在外。
這兵器頗為出名,乃是前朝靠山王所有。
之后死士不敢入村,只在外隱藏,觀察。
結果,他又聽到有人喊著朱緲這個名字。
朱姓乃是前朝皇室之姓,再結合赤龍大戟,這才做出推斷。”
玉真公主說著說著,卻忽地察覺身側夫君有一些發愣和古怪的神色。
“相公,你怎么了?”
白山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行走在這里,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好像有一只手在慢慢地揭開他腦海里塵封的什么。
“你的人怎么會偵查到這種地方?”
“我派了五千死士。”
白山:...
真不愧是仙界的眼睛,掃著掃著總會發現一些隱秘之地。
忽地,他頓下腳步。
玉真公主往前走了兩步,又快速退回來和他并在一起,“怎么了?”
“噓...”白山從懷里抓出一個神行符紙人,抬筆給畫上了眼睛,繼而放在不遠處的樹枝上。
不一會兒,紙人忽地動了起來,眼睛咕嚕咕嚕地轉著,其中散發著刻毒和怨氣。
這等深山的周邊有些地縛的尸鬼也并不奇怪。
“去,看看。”
白山一聲令下,神行符紙人頓時“嗖”一下跑的沒影兒了。
玉真公主詫異地看著:“相公,這什么法術?”
白山道:“不要告訴別人。”
玉真公主點點頭。
白山道:“這是符紙人。”
玉真公主:???
符紙人?
她就聽修士朋友們說過紙人,這符紙人又是什么?
相公什么時候又多了這么個法術啦?
不是說法術都很難學嗎?
相公真的才二十四歲嗎?
說著話的功夫,白山只覺自己多了雙眼睛。
那眼睛的視線里,周邊景色都是極快地在倒退,風聲呼呼就好像在他耳邊響著似的。
很快,紙人從一處山石的縫隙擠了出去,俯瞰著下方的村子。
頓時間,村子里的景象都顯露在了白山眼睛里。
從外看,一片破敗,內里卻是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還有兩三個孩童在奔跑。
這場景,讓他熟悉感越發濃郁,好像有些記憶即將被喚醒。
然而,下一瞬間,他看到了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從虛空里盯向紙人。
緊接著,村子里傳來一聲蒼老的聲音。
“請入村”
“汪汪汪!!”
狗子的叫聲響個不停,這是第一次有外人入村。
它剛剛修成靈狗,雖然還不會說話,但卻很敵視外人。
外人就是敵人。
“汪汪!”
狗子叫個不停,不時又發出低沉的“嗚嗚”聲,露出狗唇后的尖銳獠牙。
白山和趙玉真出現在村口,看著那只狗子。
而很快,一個強壯獵戶,一個俏農婦,一個赤著上身的魁梧和尚,還有個儒雅教書先生般的人走到了村口。
趙玉真抬手摸向腰間的弧月長刀,準備出手。
白山卻忽地壓了壓她的手背。
趙玉真詫異了下,有些驚疑不定。
而下一刻,更加驚疑不定的事發生了。
那只不停吠著的靈狗,則是忽地往前走來,繼而尾巴搖了起來,用一身雪白的狗毛蹭著白山的靴子,又不時伸吐出舌頭,顯得很親切的模樣。
對面的獵戶,教書先生也都是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俏農婦則忽道:“你是明山...朱明山...你是虞妃娘娘的孩子,把面具摘下來...我,我看看你。”
趙玉真徹底傻眼了。
白山卻沒摘面具,而是道:“你認錯人了。”
說著,他抓著趙玉真的手,準備離去。
農婦喊道:“你什么都不記得了嗎?那娘娘你還記得嗎?”
虞妃娘娘?
趙玉真是知道的,這是前朝末代之時一個能被香火祭拜的娘娘。
這位虞妃娘娘曾在六十多年前擊退了不知多少的本朝軍隊,甚至還屠戮了不少仙人。
白山怎么可能是什么朱明山,又怎么可能是這虞妃娘娘的孩子?
可如果不是,白山為什么要拉她走?
趙玉真厲聲道:“妖言惑眾!”
說著便“鏗”地一聲拔出了腰間的弧月長刀。
農婦卻不管她,而是直接道:“你五歲的時候隨著虞妃娘娘離開此處,結果再沒有回來,如若你失去了記憶,定是五歲之前的事兒全不記得了,我說的可對?”
白山頓下腳步,看了一眼在他腳下打滾的狗子,輕聲道:“你說的對。”
趙玉真:???
我的相公是前朝余孽?
那我成了虞妃娘娘兒媳婦?
這什么和什么嘛?
燭火晃動,照耀著這過往晉朝如今晉州小山村草屋。
老人聽到門扉打開,又感到陌生的氣息,這才緩緩睜眼,看向白山,隨即又閉上了眼。
夜姑瞥了一眼趙玉真。
趙玉真則不管她,而是看向白山。
這一路上,白山心情復雜,他是沒想到自己這許久未曾尋到的身世,居然可能在這里揭開,這也多虧了趙玉真,要不是她信息無比靈通,這便是不可能。
而趙玉真的心情則更加復雜,她心思玲瓏剔透,早已猜到了最可能的情況。
不過,她除了心思玲瓏之外,還有著殺伐果斷的特點。
她想明白了,白山是她的男人,是她的未來。
那么,白山無論是什么身份,她都跟著就是了。
“你等我一下。”白山道。
玉真公主表態道:“不管如何,我都和你一起。”
白山點點頭,趙玉真則是轉身離屋。
“二十四年前,你出生在朱家村。”
“你是吃虞妃娘娘的乳水長大的。”
“你五歲那年,虞妃娘娘說時機到了,就帶你離開了朱家村。”
“再后來,娘娘就沒回來,而你也沒回來......”
穿著花襖子的農婦說著。
隨后,她開始說些過往他在村子里的事。
白山靜靜聽著。
而隨著這農婦的描述,他腦海里有不少記憶卻是蹦了出來,而這些記憶確是六歲之前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美麗女人的模樣越來越清晰。
那女人拉著他的手,在這村子的大街小巷里走著;又會時不時地抱著他,在他哇哇大哭時解開胸口系帶,喂他母乳;還會在黑暗里,在睡前,摟著還是娃娃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無論仙魔,俱皆禍根”。
伴隨著這些記憶,他想起了面前農婦的名字。
“夜姑?”
“嗯...小山,你終于想起來了。”農婦有些開心,“虞妃娘娘呢?”
白山搖搖頭,然后道:“六歲之前的事我都記不得了...現在,我成家了,妻子是京城的。”
“剛剛那個是你妻子?”農婦看了看門外。
白山點點頭,也沒說那妻子是當朝長公主。
農婦笑道:“雖然戴著面具,可聽聲音就知道肯定是個漂亮丫頭,看著腿臀又豐又肥,肯定能生養好些孩子。”
白山道:“夜姑,我能去,虞......我娘的屋子看看嗎?”
雖說是娘,但兩世為人,且只有最初幾年那模模煳煳的記憶,終究沒那么過于激動。
夜姑側頭看了看床榻上閉目盤膝的大尊者。
大尊者忽地嘶啞著聲音問:“你六歲之后,再未見過娘娘,是嗎?”
白山道:“是。”
大尊者閉目良久,道:“娘娘有些東西給你,在屋子里,自己去拿。”
夜姑這才起身,“小山,隨我來吧。”
之后,她便帶著白山出了屋子。
隨著門扉的關閉,大尊者緩緩睜開了眼。
諸多回憶涌入他腦海之中。
前朝末代,娘娘覺大勢難逆,便以解開封印為代價,要與那鎮壓于佛國舍利土下的魔鬼交易。
然后,娘娘獻祭了舉國香火和大晉皇朝的剩余氣運,換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異胎。
可直到此時,大尊者才知道...
娘娘不僅獻祭了這些...
她還獻祭了自己的未來。
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了這個孩子身上。
然而,異胎之所以為異胎,便是異常而不定,可大可小,可極于宇宙之終極,卻也可能卑微入芥子塵埃。
娘娘,只是傾盡一切,來了一次豪賭。
她賭的是,那渺茫之中,改變一切的機會。
這孩子,并不是她的兒子...
而是娘娘放到這三界的一個......怪物。
玉真公主隨在白山身后,來到了一間干凈的木屋前。
木屋外有著籬笆,內里小花圃依然開著花。
白山側頭看到籬笆下的泥土邊的蝸牛殼兒,還有些野草...
他腦海里又隱約閃過些畫面: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蹲在這里,用手指撥弄著那蝸牛殼,又繞著野草。
玉真公主忽地湊近他身邊,輕聲道:“相公,小心有詐。”
繼而又道:“虞妃娘娘五十七年前晉朝的人物,她怎么可能在二十四年前生下你。”
白山眸光微微垂了下,又起身推門而入。
屋內靠著邊角的地府有一張床,床對面是可以看到天上月光的窗子...小時候,他看了許多次。
這時候,夜姑也走了進來。
白山問:“虞妃娘娘她人呢?”
夜姑道:“娘娘帶你離開后就再也沒回來。”
“對了,娘娘留給你的東西,在那抽屜里。”
白山應了聲,走過去,打開抽屜。
抽屜里有兩張紙,一本冊子。
第一張紙上,寫著三個字:活下去。
第二張紙上則是寫了許多古怪的符號,又畫了些圖像,似是什么地圖。
冊子上全部都是古怪的符號。
白山取了那冊子,細細翻看,隨著翻看,一股熟悉的感覺升騰而起。
這些符號似乎是一種古老的文字,可是...娘似乎從小就在教他,此時看到,那些記憶竟是全部蘇醒了。
四個字躍入他腦海之中:大宿慧術。
其下一行字則是:若得修行,來世亦可覺醒前世之力,之記憶,是為宿慧。
他收起冊子,又瞥了眼第二張地圖,卻見最上面寫了兩行字:
大輪回果,
佛門至寶,服之,可為來世定因果。
白山神色動了動繼而抓著第一張紙,細細看著“活下去”這三個字。
這是遺愿吧?
可娘為什么不要他去斬殺神魔,而只要他好好活著?
不過,轉念一想,如今的他確實面臨著許多問題。
青云仙宗老祖,要在百年后奪舍他。
白妙嬋,就如一朵浪花,在死去后會撲入那與木經融合的大能的汪洋之中,徹底消失。
宋幽寧,和小姐有著神秘而緊密的聯系,她修煉也算刻苦過,用心過,但卻連武道二重都入不了,她這一世之后會如何?
小梅姑娘呢?她站在那高處,對著遠處吹著縹緲而孤單的曲子,又有什么故事?
不說她們,就算是玉真公主,為他得罪了玄天萬獸宗,他能護住她么?
就在這時,一股靈光般的想法沖入他的腦海。
活下去,大宿慧術,大輪回果...
娘的意思...難道是讓他不停變幻身份,轉世重來,每一世都踩踏著前世的力量更進一步,不停積累...繼而,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然后活下去。
可如果這樣,那么...娘有沒有這樣的活下去呢?
大輪回果,是佛門至寶,可為來世定因果,簡而言之...就是想成為誰的后代就成為誰的后代...
如果真的有用,沒道理娘不用。
那么,娘,或者說虞妃娘娘這一世又是誰?
又在哪兒?
一股莫名的寒氣從白山腳下升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