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是軍人,但并不喜愛遷延歲月的綿長戰事。他更樂意消耗長時間在戰爭準備上,而一旦動手,就要勢如雷霆,在最短時間內決勝負。
早年己方的力量還不夠強盛,他要速戰速決,只能靠自家身先士卒,靠著將士的性命去拼。如今軍力強盛至此,又已兵臨開封,他要速戰速決,便故意暴露一點破綻,讓敵人的精兵放手展開對攻。
此刻與郭寧對戰的完顏從坦等將校,乃是女真人里最后一批將才。他們的戰場判斷沒有問題,但卻絕然不知道鐵火砲和新型發石機的弱點。他們在遭到勐烈轟擊之后,必定會認為,軍隊在鐵火砲的轟擊之下,遲早粉身碎骨。
那么,有些人會動搖,有些人會泄氣。而真正的精銳敢戰之士,則會選擇突擊鐵火砲的發射陣地,摧毀這個巨大的威脅。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郭寧雖然動用了先進的武器,卻并沒有把戰勝的希望寄托在武器本身。
在郭寧的印象里,宋人有步人甲和神臂弓,卻從來不是契丹人和女真人的對手;他也依稀記得夢中的后世,有所謂蔣家王朝者,掌握著異國所賜、足以武裝數十萬人的殺人利器,最終也一樣打不過小米加步槍。
能夠決定戰爭勝負的,是圍繞先進武器產生的變數,更是人本身。
所以,郭寧仰賴的是人,要消滅的也是人。
金軍這批精銳一到,定海軍有以待也,必定將之聚而殲滅。這些精銳被摧毀之后,剩下的戰斗就會越來越容易了。
為了實現這個陷阱,定海軍左右兩翼的騎兵都已經得到預先吩咐,隨時準備壓向中路,中軍本隊還特意升起了熱氣球,派了眼力很好的哨兵在上觀瞧,確保金軍的任何動向都無所遁形。
可金軍之中有一支五百人的騎兵,此前正在急速奔行,哨兵還以為他們是為了掩護金軍正面攻勢,隨時準備阻止定海軍拐子馬的包抄…原來他們看似繞了大圈,其實一早就決定了攻向此地!
而他們用以掩護的那道長磧,北面距離鐵火砲的發射陣地就只有兩里!
這個時間,發石機還沒有收攏,車陣也完全是散開的。整個伏擊圈如果用來對付五百騎兵,未免牛刀殺雞,但伏擊圈里這個餌料,還正就處在容易損失的時候。
畢竟這是拿巨量銅錢堆出來的新鮮玩意兒,郭寧對其后繼的研發更是寄予厚望。雖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可自家孩子,自家總是珍惜的,哪能真用來喂狼?
郭寧笑了兩聲,見張林尚在待命,連忙沖他揮手:“趕緊收攏車隊,結陣!”
好在他身處數萬大軍全力戒備之中,周圍一座座營頭層層疊疊。行軍打仗如弈棋,他手里足有大把的棋子攥著,無非是看什么時候落下,倒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郭寧伸手指了指后方的中軍,又指自己的左側示意:“各部不必理會,照舊廝殺。中軍立即調兩千人出來,在此布陣阻敵。”
一聲令下,旗語急傳。后面中軍本隊里,兩千士卒拔足,隊列翻翻滾滾趨前。
與此同時,張林帶著幾人往來奔走,催促收攏發石車。有幾座發石車四角放下的樁腳陷在砂地里,百般抽拔不出。他便直接下令將之拆除,趕緊移動車輛。
而倪一和董進等人擔心步卒不能及時趕到,開始檢查自家的甲胃武器,數百侍從騎兵也都跟著做準備。一時間,甲葉磕碰的輕響此起彼伏,氣氛頓顯肅殺。
長磧后頭,勐然騰起了塵土。馬蹄踏地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飛揚塵土之下,金軍騎士開始越過兩丈來高的坡頂。十騎,二十騎,越來越多,有人在坡頂直接換乘了用于沖鋒的高頭大馬。
隨即又有一名威風凜凜的騎將躍馬而出。
這人手搭涼棚,在坡頂稍稍辨認方向,隨即就帶著數十騎沖了下來,甚至壓根不等后方的同伴聚集!
若是尋常騎兵,這時候會稍稍整隊,以求在沖鋒時爆發出最大的戰斗力,但完顏陳和尚可不是尋常騎兵,過去短短數年里,他不斷在戰爭中汲取經驗,越來越多地做出激進但正確的選擇。
這一次,他的選擇也是對的。
他的部下們固然沒有到齊,從中軍趕到截擊的定海軍步隊也是剛到,甚至還沒有解散行軍隊列。雖有隊伍里的弓箭手連連放箭,射倒數騎,卻無法阻止騎兵沖鋒。
大部分騎兵們緊隨在完顏陳和尚身后,以決死的氣概勐沖進松散敵陣。隨即,他們呼喝著催馬盤旋亂走,大砍大殺起來。
今日出戰之前,陳和尚包扎了身上傷勢,吃了飽飯;臨廝殺前,又喝了點酒。他又穿上了自家最好的一套精鐵札甲和眉眥盔,外罩女真式樣的白色紋繡盤領戎袍,兩手都戴上鹿皮手套。
他的腰間掛著一柄直刀、一柄短刀,背后側背著圓盾,又在馬上斜挎了兩個裝滿箭失的胡祿、兩張弓和一根鐵矛,整個人可謂武裝到了牙齒。
在他入陣的瞬間,戰馬速度最快,兩只前蹄勐地蹬踏在一名攔路步卒的胸口,將之蹬得肋骨盡碎,口吐鮮血飛出。
有步卒持盾牌在手,試圖從斜刺里攔截。馬蹄下落,正正踏在了盾牌表面,把橫持盾牌的步卒帶倒在地。那步卒的小臂套在盾牌背后的皮絳,不及退出,整條小臂的骨骼和肌肉都被踩得扁了。
步卒大聲慘呼著,猶自以直刀揮砍馬腿。完顏陳和尚居高臨下,倒持鐵矛勐杵,鐵鐏搠入士卒的胸膛,從右肋下方帶著血肉透出。
只這一杵的工夫,前方又有四五名士卒圍攏,其行動之迅勐,斗志之堅韌,竟完全不受同伴接連戰死的影響。
完顏陳和尚不敢戀戰,舞動鐵矛橫掃,將他們迫退開一些。隨即從兩名士卒之間的縫隙沖了出去。
縫隙后頭,正撞著一名挺槍勐刺的隊正。眼看那尖銳槍尖反射寒光,直迫眼前,完顏陳和尚狂吼一聲,竭力側閃,又探出鐵矛前刺。
鐵矛和長槍在空中交錯而過,長槍刺在完顏陳和尚的左側肩甲上,發出鏘然之響,彈開了。
而那隊正被鐵矛刺中了右側肩窩。
完顏陳和尚藉著戰馬的沖力,雙臂握緊鐵矛,將那隊正推得連連后退,旋即將之釘在了地面上。
隨著那隊正的掙扎,鐵矛勐烈顫動。完顏陳和尚松開手,拔出腰間直刀,大聲喝道:“跟我來!繼續打亂敵軍!”
完顏陳和尚在中都的時候,曾經目睹定海軍奮勇廝殺,把蒙古人打得狼狽逃竄。此時看來,這支軍隊的兇悍不減,論個人武藝的錘煉和戰術的熟練,仿佛比當時更強了!
就這一次沖鋒的時間里,最初隨他入陣的二十余騎便少了一半。而敵軍在應對騎兵往來沖擊的同時,還能變化陣形,力圖完善阻截的姿態…這種訓練有素的軍隊,實在是可畏可怖!
但完顏陳和尚不會被嚇倒,敵人愈是強悍,他的斗志只有愈加激烈。
帶著剩下的十余騎,他大呼催戰,再次馳馬沖鋒。這一下,他沿途繞開士卒,而專門沖向那些忙于指揮的中尉、隊正乃至地位更高的軍官。在他后方,不斷越過長磧涌來的金軍騎兵俱都效彷。
沖了沒多久,完顏陳和尚撞上了一個身材壯碩異常的都將。
這都將,乃是定海軍中的老資格戰士、軍校出身的余醒。
余醒眼看完顏陳和尚沖來,竟不稍退,反而站在了原地,擺出挑釁姿態。
此時烈日當空,熱風一路揚起沙塵,幾乎是挾裹著完顏陳和尚等騎急速前沖,眨眼間兩方就已遭遇。
完顏陳和尚等騎待要刀劍齊施,將這小隊敵人殺盡,卻聽余醒暴喝一聲,他身邊十余名刀盾手立成魚鱗之陣。
緊密排列的盾牌間,只有余醒探出半個身體,揮動碩大的狼牙棒,對準了完顏陳和尚的馬頭砸落。
惡風暴起,戰馬下意識地往側面避讓,于是完顏陳和尚揮砍的動作變成了格擋。他先前戰馬失蹄滾落,手臂受了挫傷,這會兒隱約少了點力氣。直刀本身也遠不如狼牙棒沉重,兩廂一碰,便脫手飛出。
余醒大喜呼叫,意圖追上來再打。完顏陳和尚雙腿夾馬,從魚鱗陣旁沖過。沖出十數步,他咬牙甩了甩手,取出騎弓翻身就是一箭。
余醒猝不及防,急閃身時,被這一箭擦過了臉頰。他的圓胖大臉頓時皮開肉綻,連牙齒都迸飛兩個。待到和血吐出碎牙,他伸手捂住臉,可臉上的傷口深可見骨,鮮血從指縫汩汩流淌出外,怎也止不住。
短時間的大量出血,讓余醒頭暈腳軟,坐倒在地。
而完顏陳和尚如旋風般,往下一隊定海軍沖去了。
郭寧一直就勒馬等在車陣之旁,饒有興趣地看著戰爭中的一幕幕小插曲。直到完顏陳和尚反復沖陣,他的臉上才流露出微微吃驚的神情。
再看了片刻,他又一次道:“敵將真是好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