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說出這句來,可見李云真的已經很了解大宋內情,就連大宋給金國使者的御宴菜譜都提前看過。
這幾十年來,招待金國使者的御宴規格一直是九盞十八道,沒變過。大概是為了適應女真人嗜肉食的習慣,前五盞全都是油炸或者炙烤的肉菜,第六盞則是油炸的肉餅。
李云這陣子在南朝做有錢公子哥兒,很是享受到了臨安城的繁榮富庶。所以在自奉精細上頭,到了相當的層次,他對大塊肉食已然敬謝不敏,這會兒非得提一嘴才行。
有時候他自家盤算,都害怕自己回到北方以后,適應不了那種相對粗糙而簡樸的生活方式了。
這種想法,如果被北方的軍中同僚們聽見,怕不得遭一頓廝打。
相較于享受了數十年和平的大宋,北面的大金國幾乎就是廢墟。蒙古人的侵略和破壞,幾乎是同步進行的,他們不考慮占領,而非常重視斷絕敵人的戰爭潛力,所以蒙古軍前后兩次大規模入侵,已經把北方的經濟徹底摧毀。
從河北到中都,再到北京路,數千里的疆域里戶口十不存一,積蓄百不存一。哪怕是有山東屯田為根基的定海軍將士,在困難的時候,也得吃摻和著野菜的雜糧團子。
郭寧在這種情況下,還要鋪開那么多的工程,乃至恢復北疆界壕防線、編練水軍船隊。外人覺得他們的錢糧必定窮困之極,只靠著海上貿易茍延殘喘…那也不能說眼光有錯。
另一頭,與定海軍控制的區域相比,其實開封朝廷的河東、河北等地盤,也是一樣的艱難。開封朝廷為了對抗定海軍,授予北方諸多將帥巨大的權力,鼓勵他們擴軍備戰,但在廢墟上組建起來的軍隊看似龐大,其實有個絕大的破綻。那便是他們的后勤早已崩潰,物資也根本不足支撐。
看似數萬十數萬人的軍隊,其實只能就地吃土,壓根沒有長驅行軍作戰的可能。這種軍隊,是大金國北疆駐軍的常態,也難怪他們只能固守堅城,一旦野戰,就動輒被兩三萬的蒙古軍打到稀碎。
對此,大金國的西京留守,去年被開封朝廷任命為左副元帥兼平章政事的抹捻盡忠再明白不過了。
身為大金國中頗具聲望的宿將,過去五年里,抹捻盡忠所控制的西京大同府,是金國唯一一個承受成吉思汗率軍正面勐攻的重鎮,不止沒有陷落,還射傷了成吉思汗,將蒙古軍南下的腳步生生拖慢了一年。
但這一戰以后,抹捻盡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看著局勢不斷敗壞而梟雄崛起。
抹捻盡忠自己能穩固控制的地盤已經唯有大同府周圍的小塊盆地,卻要養著將近四萬人的兵員。
那些兵馬里頭,真正堪用的就只兩萬出頭,如果再考慮兵器、鎧甲的配備和訓練的水平,能夠達到當年大金國擐甲正軍標準的,大概只有一萬不到。
當然,這不妨礙抹捻盡忠對開封朝廷聲稱有二十萬大軍,并隔三差五地向開封方面催促軍餉軍糧。
開封朝廷在建立之初康慨了一下,隨后手面就越來越小,今年以來給的軍餉大概只有三千人的份。倒是不斷地給抹捻盡忠加官進爵了,以至于他現在的職務全稱以儀同三司開頭,長達四十多個字。
可笑的是,與他對峙的靖安民手里只有七千人,卻生生地把力量一個山寨一個山寨地延伸,已經事實上控制弘州和蔚州,壓到了大同府眼皮底下。
抹捻盡忠知道這樣的局面一直延續下去,西京行省維持不了很久,大金的社稷就徹底完了。可他卻不知道接下去的路該怎么走。直到此刻,定海軍麾下的張柔和苗道潤所部已經拿下了真定府,并有小股精銳越過太行,向西滲透,他依然拿不定主意。
這會兒已經是傍晚了,他面前的桉幾上,擺著一湯一飯。湯是菜湯,飯是炒熟的小米,中午就擺上來了,他一點都沒有碰過,只是沉思,偶有蠅蟲飛過,繞著湯飯嗡嗡飛舞,他才揮一揮手,將之趕開。
這樣的飯食,已經是將士們吃到最好的東西了。
從十天前,他就在城中全力搜刮糧食,用以籌措軍隊南下支援開封。不過,這導致城里的百姓暴動了兩次。而在本地征募的軍士聽說要南下開封,士氣無不低落,有兩支新調到大同府的軍隊每天都有逃散的,哪怕是抹捻盡忠讓精銳駐軍出面管制,軍法官也連著殺人,都沒能阻止。
抹捻盡忠自己其實也不相信,將士們能吃著這些玩意兒,長途急行軍上千里,然后在開封城下與定海軍廝殺。將士們又不是鐵打的,他們是人,是會膽怯,會疲憊,會沮喪和絕望的!
“元帥!”他的得力部下,從兄抹捻吾里也低聲道:“時間不等人,要走,就得趕緊。一旦開封易手,我們孤懸于北,就成了釜底游魚,無路可走了!”
抹捻盡忠拍了拍桉幾,示意從兄看一看眼前的粗劣食物。
“就算要走,總不見得半途沒了吃的,一哄而散?所需軍糧呢?何時能夠湊齊?”
“此來正為稟報,已經湊齊了。”
“哦?”
抹捻盡忠吃了一驚,上上下下看他兩眼:“哪里來的?”
“不瞞元帥,昨日里,有個巨商求見,愿意捐出兩千石糧,而且今日先已開了他在大同府里一處私倉,送出了一千石到我營里!”
抹捻盡忠不由得起身:“一千石?糧食你都驗看過了?”
“這時候我哪里敢疏忽?自都仔細看過!”抹捻吾里也大聲道:“元帥,有了這些,我們明日就可以出兵,盡快去開封!”
開封,開封,開封個屁!
抹捻盡忠微笑點頭,心里卻在大罵。
開封朝廷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是被定海軍玩弄于鼓掌的蠢貨,徒然撐出這么大的場面,事到臨頭一戳即破。我在西京行省養兵數年,才得這四萬人馬,為什么要去開封墊刀頭?
何況,我在西京行省經營許久,方有鐵桶一塊的地盤,如果失掉地盤去開封聽人指令,一旦兵力耗盡,就隨時會被朝廷丟開,那樣的下場,難道很值得?
他開動了全部的腦筋,盤算著該怎么繼續拖延,忽然想到了一事。
“你說巨商?”
“便是那個姓高的渤海人,元帥你去年曾見過他,專門往草原賣茶葉和藥物,收購羊馬的。”
“你有沒有想過,他的茶葉和藥物是從哪里來的?他從草原上采買了羊馬,又是運到哪里出售?”
“這…”
抹捻吾里也早年當過許州的酒監,按說該懂一點物資流轉的門道。偏偏他不懂,他是那種保持樸實風格的女真人,在任上只專心聚斂,不考慮別的。托庇于從弟之后,更不想太多了。
抹捻盡忠深深嘆氣:“這人的身份藏得很深,否則我去年也不會見他。但我現在可以確定地告訴你,這人的背后便是定海軍!他之所以登門贈糧,是因為定海軍的總帥郭寧,正希望我們這些地方上的將帥一個個帶人趕回開封,然后被他一個個地擊潰!”
“這,這…”抹捻吾里也張口結舌,半晌才問:“元帥,咱們怎么辦?”
“你帶我親兵,立刻出發,對大同府內外嚴加巡查,若有不軌之徒,我允你先斬后奏。”抹捻盡忠冷冷地道:“把那個商賈請到…不,把他禮送出境吧,小心一點,千萬不要傷著他!”
兩天之后。
靖安民全幅披掛,端坐大堂。十數名將校簇擁著他,俱都露出躍躍欲試的神色,他卻皺著眉頭盯著桉幾上的軍報:“抹捻盡忠居然這么聰明么?這一來,咱們原本的計劃,豈不告吹?”
那是錄事司想辦法獲取的軍文,軍文是抹捻盡忠以西京留守的名義頒下的,并且用了印信,要求西京行省各部駐在原地,謹守各處關隘,不得妄動。
邊上苗道潤呵呵一笑:“我看你是想戰功想得太多了!派人送糧,本就是為了促使抹捻盡忠盡快決斷。他若南下,我們就拿下大同府;他知趣,我們不是省事了嗎?別耽擱了,留兩三千人在弘州盯著他,我們率部急速南下,和張柔匯合…南下才有大仗可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