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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九章 樂子(下)

  半個時辰之后。

  在無數人壓抑而亢奮的吼叫聲中,在熱氣騰騰的汗味彌漫之下,韓熙縱聲狂吼:“扳他的腿!踹啊!往死里踹!”

  吼過兩嗓子,他回身揪住賈似道的衣領:“怎么樣,下不下注!富貴險中求!”

  賈似道連聲道:“等等,等我再看個明白,你說這…”

  話音未落,韓熙又兜轉回去,從干上方探出半個身子,瘋狂地揮動雙臂:“打!打!不要留手!”

  在他左右,不下數十名衣著華貴,看起來非富即貴的漢子齊聲大吼,有個扯開胸前錦襖夾服,露出毛茸茸胸脯的胖子甚至喊道:“打!打死李尋歡!老子出十貫錢,買他的命!”

  胖子此言一出,干對面頓時傳來怒罵。有人直接將一把行在會子扔進了下方的土場,口中也喊:“楊飛象!你要是贏了,這些都是你的!一百貫!”

  在一百貫會子的激勵下,底下那個喚作楊飛象的精壯漢子連聲暴喊,雙腿一夾,把李尋歡掀翻在地,然后將他撲捉定了。

  李尋歡大喊掙扎,幾番挺身都被壓了回去。

  賈似道以為這場角抵就該結束,不料那楊飛象撕打得起了性子,竟不停手,反而一拳接一拳地打在李尋歡的面門。

  這廝的拳頭好重,每一拳下去,都聽得土場里頭一聲悶響,那李尋歡的腦袋被拳頭砸得反復撞到地面又彈起,漸漸似一個破了餡的肉油餅。

  站在干兩側的幾個瓦子里的游手笑意吟吟地看著,一點都沒攔阻的意思。

  周邊上百觀眾眼看著鮮血飛濺,個個狂呼亂喊,大聲叫好,也有人捶胸頓足:“這李尋歡是當殿呈試相撲的內等子,號稱在駕前頂帽做握拳威嚇的!誰知竟如此無用,生生輸給一個打野呵的散手了!”

  眾人此刻所處的,是一座位于臨安城郊,西湖沿岸的瓦子。

  所謂“瓦子”,又曰瓦舍、瓦市,乃是大宋極盛時,汴梁城里大規模市場的代稱,取義為“聚則瓦合,散則瓦解”。當時汴梁城里最出名的瓦子,便是大相國寺了,這座寺院的中庭兩廡可容萬人,凡天下商旅奇貨交易,無不薈萃其中。

  到了宋室南渡以后,瓦子的性質有所變化。紹興年間,時任中軍都統制的楊沂中因軍士多西北人,拋家舍業難度,遂在城內外創立瓦舍,召集妓樂,以為軍士暇日娛戲之地。

  由此,瓦子便從原先的貿易市場,漸漸轉變為娛樂場所的代稱。凡以聲色娛人的,皆在其中,便是所謂“勾欄瓦舍”是也。

  賈似道這樣的大金主,對此自然是熟悉的。臨安城外十八個瓦子,城內五個瓦子,他都聽說過,而且去過其中好多處。城里大瓦、中瓦、南瓦三處的酒樓、茶肆、分茶酒店、高檔食坊,北瓦的勾欄一十三座,賈似道更是熟悉。

  但這處瓦子,卻不屬于那二十三座瓦子里的任何一座,它坐落在西湖林木茂密的一側,又深處諸多貴人的別墅、莊園掩護之下,沿途還有好幾個關卡。

  兩人一路行來,好幾次遇見持刀劍的人物攔路核驗身份。若不是有韓熙帶路,賈似道壓根就沒法抵達此地,當然,他此前也從未聽說過此地。

  此地也與其它任何一處勾欄都不相同。

  賈似道在其它的勾欄里,見什么掉刀蠻牌、懸絲傀儡、跳索上桿,乃至相撲角抵、舞刀弄劍,大都是表演多于競賽,而競賽本身也大都止于較技,幾乎沒有正面的對抗或沖突。

  但在這個從未聽說過的瓦子里頭,這一場角抵赫然是玩真的,下死手?

  賈似道不是沒見過死人,卻當真沒見過這種場中鮮血飛濺,而旁人喜笑顏開的情形,一時間幾乎把自家的呼吸都屏住了。

  直到那李尋歡雙腳抽搐,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也不知哪里響起一聲尖銳的口哨,憑欄觀望的幾個游手這才翻身跳進土場里,拽住李尋歡的腳,把他拖了出去。

  李尋歡軟垂的身軀所過之處,留下一道足有數寸寬的血痕。只看這淌血的速度,賈似道就知道,此人若不經急救,活不過半個時辰。

  賈似道扳著韓熙的肩膀將他拽回來,在他耳邊喊道:“真要出人命了!那李尋歡要死了!”

  韓熙定定地看了看賈似道:“師憲兄,這地方的樂子,可還刺激么?”

  “可,可…”賈似道指著那血痕,一時口吃。

  “師憲兄,你可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有什么講究?不是某個特殊的瓦子么?”

  “哈哈,倒也沒錯。”韓熙和賈似道退后幾步,重新落座。

  他兩人讓出干旁的空間,立刻有激動異常的其他觀眾補上。而兩人身旁身后,也都是站立著奮臂呼喝之人,以至于兩人所處的一幾兩榻,儼然成了亂哄哄環境里一個小小的談話之處。

  “師憲兄,令尊先前是淮東楚州寶應縣的知縣,在任上頗擅調和,往來奔走的足跡遍及盱眙和黃水洋之間的多個軍州,所以才得南北商賈的好處,在短短兩年里,攢下了如此身家。不過,大宋和大金的邊境貿易,可不止令尊所見的這些。”

  韓熙從滿臉狂熱到冷靜談話的變化在瞬間完成,就連賈似道都愣了一下。

  他第一反應,覺得這韓熙是在試探什么。于是刻意不提東面黃水洋上定海軍的環渤海貿易,而是把話題稍稍扯開。

  “這數十年來,淮河私渡,譏禁甚嚴,而民觸犯法禁自若。我曾聽說,淮西到荊湖一帶,地曠人稀而郡縣孤弱,邊境奸民、奸商出沒其間,發源于江西,而波流于江北,蓋其挾裹丁壯動輒上千,嘗震動郡縣,朝廷力不能制。”

  “邊境奸民、奸商?”

  韓熙笑問:“師憲兄,邊境的走私如此猖獗,只在淮東一地,那些奸民、奸商手指縫里流出來一些稀碎好處,就讓令尊吃飽。寶應縣以東的海貿,寶應縣以西的宋金兩國數千里國境的走私,該是何等規模?老實告訴你,一年里頭,五六百萬貫是有的!你真覺得,那是邊境奸民、奸商能做成的?”

  賈似道心中一動,臉上依舊保持茫然神色:“你的意思是,這些走私,都有咱們大宋朝廷的官員在幕后…”

  “因為北面大金兩分,南京開封府這邊的鹽業,非得轉而仰賴大宋才行。而大宋朝堂上要對此做出決斷,沒有兩三年的爭執都出不了結果。既如此,底下文武只好自家想辦法維持局面。為此,朝堂一位年高德劭的外戚,和邊境一位開閫荊襄的大員就此私下扳了腕子,勉強達成一致。”

  這種朝廷內部的秘聞,還真不是一個知縣的兒子能夠輕易打聽到的,而一位宰輔之子,哪怕是政治斗爭失敗而被砍頭的宰輔之子,也比賈似道強出十倍百倍。

  賈似道點了點頭,將這事記下,又問:“這與眼前的撕打何干?”

  韓熙為賈似道端了一盞茶水:“師憲兄,方才這兩人搏殺如此慘烈,便是因為兩人背后的主人,各自秉承著一位貴人的意思。兩邊吵也吵過了,事情大抵排定,但輸家要出氣,贏家要顯威風,乃至有些瑣細尚未談攏,或者還有旁人想稍稍插手…各家就會各出擅長撕打的人手,在這處瓦子里斗一斗,誰贏了,誰就能多得些好處。”

  “這好處雖然是在大生意以外的瑣碎,但也至少有數千貫起步。咱們這些臨安城里有正經出身的人物,日常投錢作賭,也不下千貫。與之相比,區區一個以相撲為業的內等子,死了又如何?就算他曾在陛下面前獻藝,難道陛下還真能記得他了?想在這里獻藝之人,先得想明白了這一點!”

  “原來如此…”

  賈似道連連點頭,起身再往土場里看。

  兩人談話的片刻,那楊飛象又打翻一人。這一場比剛才那場還要兇殘,原來不是相撲,而是各持刀牌的格斗。楊飛象仗著身雄力大,連續幾下勐噼,把對手的團牌斬斷,又將握持團牌的手臂齊根斫斷。

  傷者慘呼而退的時候,楊飛象高舉雙手武器,耀武揚威。

  孰料就在這時,土場高處鑼聲急響,又一人身姿矯健地躍入土場。

  此人不持獅蠻牌而單提一柄樸刀,動作快得猶如捕食的勐獸。他箭步沖入楊飛象身前,刀光一閃,楊飛象的頭顱就高高飛起,滿腔怒血灑得整片土場到處都是!

  與此同時,賈似道看清了這持刀之人的面容。

  他往后一退,坐回原地,想了想,冷笑了兩聲:“好一個樂子,有意思,真刺激!”

  這人分明是賈似道的舊相識,曾經好幾次兵戎相見的紅襖軍成員,軍中號稱“九大王”的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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