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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三章 莽原(上)

  定海軍往漠南派遣的兵力一天比一天多,卻并不急于向北大舉推進。而縉山、媯川一線到居庸關,定海軍哨騎的活動一天比一天密集。

  他們以二三十人一隊,輪班在草原上四處活動。無論何時遇到蒙古人,立刻爆發劇烈廝殺。讓蒙古人憤怒的是,兩年前,一個兩個蒙古阿勒斤赤就足以追著金軍哨騎狠殺,而兩年后的現在,這些敵人并沒有生出四條胳膊兩個腦袋,膽氣卻壯了數倍。以至于二三十人的定海軍哨騎出動,蒙古軍動用百騎對抗,都覺得啃硬骨頭難以吃下。

  正是因此,隨同拖雷的數百騎才不敢翻越東螺山。畢竟動用的騎兵再多也只是無謂消耗,反倒是拖雷輕騎簡從,能夠抵近探查,若有什么不妥,撤退也很快。

  其實在拖雷去往縉山以前,很多部屬根本就不希望他去。

  耶律禿花甚至私下懇求拖雷,索性就別再為了成吉思汗的瑣事奔忙。既然大汗急于西征,他怎都管不了草原上的情形,而定海軍也未必有底氣大舉北上,所以和議成不成,并沒多大意義。

  如果拖雷在縉山沒有遇到郭寧,而被定海軍的當地駐軍送往中都,且不論最后的結果如何,這一來一去,層層駐留,層層談判,恐怕少說也得快兩個月吧?萬一中都那邊什么人突發奇想,要再留拖雷三年五載,也不是沒有可能。

  到那時候,耶律禿花等人怎么辦?

  這些契丹人、女真人和漢人,在過去數年里陸續投靠成吉思汗。因為成吉思汗意圖攻略大金,而他們深悉大金的內情,懂得戰勝大金的手段,還或多或少提出了治理大金廣闊領地的策略,所以才得到格外的提拔。

  但在今年初蒙古軍慘敗之后,自成吉思汗以下的蒙古人,一時誰也不愿意提起大金國這三個字,這些人的價值也就大大的削弱。

  比如耶律禿花,他和他的兄長耶律阿海,是在班朱尼河與成吉思汗共飲泥水盟誓的十九人之二。現在耶律阿海還能追隨成吉思汗身側,耶律禿花卻只能帶著一批契丹人,做拖雷麾下的千戶了。

  如果拖雷再一去不返,耶律禿花簡直不知道自己還能依靠誰,難道要去投靠合撒兒及斡赤斤兩位?可就算自己有心,那兩位也是純粹的蒙古那顏,并無接納外人的意思啊。

  好在眾人對大金國的了解還有些用處,七嘴八舌猜測出的情形沒錯,郭寧對草原上的局勢也的確盯得很緊。現在,拖雷只用了一個時辰就商定大事折返,所有人都覺可喜可賀。

  當下眾人繼續向北,連夜奔走。一直到月上中天,騎隊越過層崖疊嶂的大石嶺,想來已經徹徹底底離開定海軍的控制區域,這才傳令擇地休息。

  郭寶玉在前半程領兵斷后,到了后半程又轉往前隊開路,得到拖雷的命令,他便在一條小河畔扎營。因為沒有攜帶氈包,騎兵們只把草地略微平整,再挖幾個野灶,供貴人們喝熱水。

  蒙古人的身上都貼身帶著羊肉干或者奶酪,用體溫保持溫度,這會兒便從懷里掏出這些粗劣的食物大嚼。

  秋天將至,天空顯得格外高遠遼闊,星河的爍爍光輝愈發醒目。拖雷想起自己年幼的時候,曾經坐在父親懷里,聽他講述草原上千百年傳承下來的故事。

  父親說,在遙遠的古代,草原上的人們進行過一次規模空前的大征服。千百萬的牧民和軍隊,趕著無數的畜群,向正西方前進。他們日里走著,夜里走著,某一天忽然有一批人走岔了路,他們趕著畜群,不知不覺地就走到天上去了。

  他們在天上的道路一直走,永遠也不停。而地上的人們一到夜晚,就能在夜空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高擎著火把向前的身影,看到他們踏出的道路,這道路就是天路,就是漢兒所說的銀河、星漢。

  千百年過去了,草原上的人們將要進行再一次規模空前的西向征服。帶領他們的人就是拖雷的父親,偉大的成吉思汗。

  那么,這一次向西的道路,會是什么樣的?

  后人又會如何想象這一次的征服?

  在這次征服的過程中,我拖雷又該為父汗做什么,為自己贏得什么?我所贏得的那些,又將何益于所有的蒙古人?

  拖雷覺得,自從開始學習漢兒的文字和語言,自己的想法好像比以前多了,越來越不像是粗獷豪爽的蒙古人,倒有點往那些奸滑的薩滿靠攏的樣子,隨便指著什么,都能說出一大堆的言辭。

  這時候,溪水忽然嘩啦啦地響了。原來是劉伯林的孫子劉黑馬、郭寶玉的兒子郭德海兩個少年,正邁過河邊的蘆葦和水草地,手里的叉子上掛著幾條掙扎扭動的大魚。

  蒙古人通常不愛碰河里的魚,除非天降白災,牲畜皆死,靠近海子的地方才會有蒙古人鑿冰捕魚。

  對漢人和女真來說,這么大條的河魚倒是美食。不過,劉伯林和郭寶玉麾下的將士們都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沒誰迎上去。就連兩個主將,在方才的急行軍路上也慢慢褪去了迎回拖雷的歡欣,神情有點沉重。

  拖雷估摸著,他們畢竟和蒙古人不同。他們大概是覺得,從今以后去家萬里,日子定然顛沛流離,再難過上漢兒習慣的正常生活了。

  想到這里,拖雷站了起來,笑瞇瞇地迎向劉黑馬和郭德海兩個。他忍著腥氣,湊近了看看,問道:“這是什么魚?能吃么?好吃么?怎么做?”

  兩個少年還從來沒有這么親近地和四王子說話,當下連忙道:“這是鮒魚!能吃!好吃!我們會做,四王子你要嘗嘗么?”

  又過片刻,營地周圍大部分將士躺在地上,發出了鼾聲。戰馬也有不少趴伏地面的,馬匹大都很累了,鼻孔里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拖雷坐在篝火旁,持著一根穿著半扇鮒魚的樹枝。

  他的牙齦剛被魚刺扎過,痛得很,出了不少血。但他忍著痛,小心翼翼地用舌頭把刺抵出來,然后贊嘆地道:“雖然刺很多,但是很好吃。”

  他想了想,又笑道:“漢人喜歡吃的,我也喜歡吃,因為確實美味;正如漢人的故事,我很喜歡聽,那其中蘊含很多道理。”

  陪在他身旁的劉伯林當即露出高興的表情:“多謝四王子夸贊。”

  拖雷繼續道:“我這些日子時常想,契丹人的大遼、女真人的大金,都有其各種各樣的不堪之處,都連著出了許多昏庸的皇帝。但兩家卻能夠先后入主中原,建立帝業,統治那么多的漢兒,聚攏那么豐厚的財富。他們靠的,不光是武力,更重要的是,他們懂得漢兒的道理,愿意運用這些道理。嗯,還有定海軍的郭寧,也是如此…”

  他盯著眼前的篝火,稍微頓了頓,又道:“我最初遇見郭寧的時候,覺得此人的厲害之處,在于沖鋒陷陣,勇勐無敵;后來,我覺得此人的厲害之處,在于從金國治下無數懦弱之人里,挑選出了勇勐的戰士,組建成兇悍的軍隊;這陣子我忽然覺得,此人的厲害之處,在于…”

  這些意思要用漢話講清楚,不那么容易。拖雷越說越慢,終于咂了咂嘴,停了下來。

  圍攏在篝火周圍的部下們靜靜等待。

  過了好一陣子,拖雷才繼續道:“這郭寧不止是沙場勐將,也是一個懂得漢兒道理的人。他懂得怎么從百姓們手里收稅,用收集來的物資供養軍隊;他懂得怎么去開發礦山、建設工坊,制造武器;他懂得建立學校,在學校里傳授廝殺的本領。還有很多道理,我現在還不懂,但這郭寧不僅懂,而且做到了。所以金國的百姓愿意拋棄金國的皇帝,轉而跟隨他。他的地盤越來越大,而地盤越大,他就從地盤上無數的百姓手中得到越多的支持,他能供養的軍隊就越多,越精銳,越有訓練,越能打仗!”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這些話都是他此前反復想過的,否則這會兒臨時盤算表達,并不能說得清楚明白。

  “這些道理,和草原上的不同。不過治理大國,確實也和管理草原上的羊群和牧場不一樣。今后,還請諸位繼續教我。”

  眾人紛紛應是。

  拖雷拿起樹枝,咬了一口魚肉:“這次隨同大汗西征,我們不能再像此前攻打黨項人和女真人那樣,掠奪過了就結束。我要找個機會,試著去使用這些道理,真正去統治百姓們,建立真正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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