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聚兵饋軍河以后,郭寧的兵力一直在急速增長,更從無一立錐之地的窘境而到囊括四十余軍州。自古以來勃興的勢力,很少有如郭寧這樣的。但擴張太快了,也有很多不利的影響。
比如可靠的官吏太少,對地方的控制浮于表面,而蒙古兩次入侵之后,大片領地上的百姓全然失控,基層的管理壓根就不存在。
隸屬于都元帥府兩個樞密院的官吏們,最近陸續被派出就任,取代大金朝廷原來的地方官。但他們就任以后,因為人情風俗不熟,要落實定海軍的政令,往往遇到各種莫明的阻力。
又比如,為了解決官吏缺乏的難題,定海軍不得不從大金朝廷或者地方鄉豪人物里擢升人才,但這批人的才能固然有高有低,泥沙俱下,不少人很可能心懷鬼胎,還有不少人也無忠誠可言,只不過把定海軍政權當做了攀附富貴的通道罷了。
再比如,隨著軍隊的擴張,其戰斗力能否一直保持,也是難題。
降兵里頭,固然有許多可用的精兵銳卒,也有大量的兵油子混跡其中。在整編的時候如果不能將之盡數沙汰,這些人要污染軍隊的風氣,是很容易的。而定海軍的基層軍官們,這陣子抽調了很多去填補地方官員的缺額,剩下的一批人,大都是近兩年里飛速提拔而出。
他們在提拔之前雖有軍校學習的過程,但能不能管理好更大規模的下屬,是個嚴峻的挑戰。莫說他們了,郭寧自己也不知道自家能否管理好多達十數萬的軍隊,也不知道那些新鮮出爐的節度使、都總管們是否勝任。
偏偏在這幾個月里,他又并不能下狠手去整頓軍隊,教訓官兵。因為降兵們本來就人心惶惶,總得稍加優撫,使之歸心,而定海軍的骨干老卒們,從貞右元年以來幾乎馬不停蹄地打了兩年的仗,很多人已經疲憊了。
將士們是人,不是機器。他們跟隨郭寧,是因為郭寧承諾他們更好的生活。為此,他們已經拿命來拼過了。接下去就是郭寧進一步兌現承諾,論功行賞的時候;也是他們安頓家人,或者迎娶妻子建立家庭的時候。將士們的心思,短時間內未必集中到軍隊本身。
后繼糧食上頭如果出現巨大缺口,郭寧不僅不能刻苦練兵,還得督促著將士們回家種田,保障了他們手中賜田的春耕夏耘,才能保障入秋前后不至于出現饑荒。
除了這些,還有與中都舊有政治勢力的平衡和折沖,與大金國各地宣撫使、諸京留守的往來定約等等,都不能說順利。
各種各樣的瑣碎細務上的為難之處,這些日子也都隨著都元帥府的施政推進,不斷地暴露出來。
身在中都的定海軍官員們,這陣子暗地里抱怨:元帥當日說要廣積糧、高筑墻,實在是英明的很。奈何大金實在不堪得猶如豆腐,以至于己方擴張如此神速,簡直來不及做好準備。所以千錯萬錯,錯在大金太不爭氣。
而郭寧自己,前幾日照例讀書。擔任都元帥府經歷司都事、同知中都樞密院事的梁持勝是個妙人,講了漢末三國時候的一段故事,便是孫權遣使陳說天命,而曹公以權書示外曰“是兒欲踞吾著爐火上邪”那段。
郭寧聞聽大笑,說曹公的位置之下如果是爐火,我郭六郎屁股底下分明是座滾燙火山,可比他老人家還要為難多了。
所有的這些情形累加到一處,郭寧是真沒法打仗。
退一萬步講,元帥府在山東,尚有存糧。過去一年里不惜用戰馬等物資高價換購的,主要就是糧食,數量還不少。但那是為了防備蒙古人卷土重來而留下的家底,是萬萬不能掏空的。
而且有個尷尬之處在于,因為糧食大都從海路運入山東,為了減少損耗,山東的好幾個大糧倉直接就建在港口附近。當時為了糧倉的防潮防水,徐瑨曾經密報過一些事,而郭寧據此砍過人頭。
南朝的水軍,規模是大金的十倍以上,做不得假。而定海軍手里通州樣的船隊,許多還是海陵王留下的。那都是快五十年的老家伙,跑跑運輸則可,打不了海戰。
如果都元帥府因為糧食的事情和南朝宋國起了沖突,宋國的巨艦萬一北上,只消對幾個港口稍稍滋擾,一把火下來,定海軍的家底可就危險。
想到這里,郭寧真有些沮喪。
就算南朝宋國只是條瘋狗、傻狗,自家若不能撕咬回去,畢竟不大舒坦。但武力上頭,沒什么像樣的反制之法。這個悶虧,好像是吃定了。
帶著這樣的情緒,他闖進移剌楚材辦公的偏廳時,臉色就不好看。兩名胥吏正捧著文書,向移剌楚材匯報什么,眼看著都元帥怒氣沖沖入來,慌忙退出。
而郭寧找了把椅子一坐,長嘆一聲。
移剌楚材本來有些緊張,擱下筆,看看郭寧的神色,反而放松。
他跟隨郭寧,已經有兩年多了,漸漸熟悉了這個草莽雄杰的性格。郭寧真要就什么事情下定決心,那股壓抑不住的兇悍之氣,簡直能讓人窒息。但這會兒,看他氣鼓鼓的樣子;明顯不是要動真格的征兆,只不過覺得吃虧了,不高興而已。
外人都覺得,郭寧是滿腦子廝殺的武人,移剌楚材卻知道郭寧胸中丘壑非凡,在這種大政方向上,他其實不用任何人提醒,全然心里有數,不會行差踏錯。
缺糧既然難免,接下去無非勒緊褲腰帶,吃點稀的,那也不是不能堅持。接下去六月收麥,十月收谷,元帥府下屬那么多的軍田在,只消這兩茬糧稅正常繳收,總能慢慢寬裕。
當下他有心開個玩笑,緩和下郭寧的情緒,于是道:“宋國放在邊疆的軍隊,是有些可取之處的。最為孱弱膽怯的,其實是他們行在朝廷上下的貴人。如果元帥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讓汪世顯和梁居實挑幾艘好船,再加上趙斌他們,湊一支兵。然后…”
“然后怎么樣?”
“然后元帥領著他們,沿浙海南下,沖進臨安,廝殺一通。說不定就能嚇住宋國君臣,讓他們乖乖地交出糧食。”
“嘿!”
郭寧搖頭:“可惜,我在河北的時候,有一次差點被水溺死…貿然出海遠航,實在心慌。”
移剌楚材大笑。
郭寧這話,當然也是玩笑。此前他帶人渡海去往遼東廝殺,那也一樣是遠航了,可沒說什么心慌的事。
兩人又閑談幾句,移剌楚材取了自家新寫的條呈,向郭寧講述都元帥府在施政方面,應對糧食缺口的手段。他在政務上的本事,確實出眾,洋洋灑灑地一條條解釋下來,郭寧慢慢聽著,時不時確認些細節,漸漸覺得糧食緊張點的日子也不是不能過。
正談到入港,外頭忽然有人輕輕敲門。
“什么事?”郭寧揚聲問道。
倪一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啟稟元帥,有遼海軍報。”
郭寧起身出外,拿過文書看了看。倒不是什么大事,蒙古軍退走之后,附從軍紛紛投降,但也有不少死硬之人不愿投降的。比如早前在遼東建國的耶律留哥有個弟弟,喚作耶律廝不,他曾經率部跟隨耶律克酬巴爾,到中都路附近作戰。
蒙古失利以后,他拋棄部下潛逃回北京路。居然趁著兵荒馬亂,憑藉耶律留哥的余威,給他糾合起一萬多兩萬人。他們隨即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一口氣往東,逃過鴨淥江去了。
此等逃人,沒什么值得關注的。而且事關契丹人,郭寧又不愿意當著移剌楚材的面,鬧得太過嚴苛,當下隨口吩咐幾句。
移剌楚材卻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頓時精神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