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承暉長嘆一聲。
這時候能被各家高門派出來打探風色的,自然都是精干人手、核心的子弟,但你看看這是什么鬼樣子?那些剛見到正主就往外跑的,是圖什么?
此前數載,中都城里幾次遭逢兵戈,死了那么多人,要么是蒙古人殺的,要么是女真人自己內訌殺的。天天說著定海軍是反賊,定海軍真的到了中都,其實何嘗大開殺戒?
何況,郭寧若要在中都殺人,過去幾日早就殺了,難不成還非得等到此刻發難?就算郭寧要動手,他身為實際掌控中都之人,既然能夠提前在此等候完顏承暉,就說明已經嚴密掌控了中都周邊的風吹草動,莫看他輕車簡從在此,一聲令下,誰還能活?
至于那些跪伏的,更是丟臉至極。我完顏承暉這個正主還好好地坐著呢,你們不過是來打探風色的,跪什么?你們沒那個資格知道嗎?你們這就跪了,我的臉往哪里擱?
女真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完顏承暉這一代人,與宋人在射弓宴較勁丟臉,已經看出了武風頹靡,但好歹還能指揮著漢兒和契丹人、渤海人組成的軍隊,與域中諸國爭雄。可到了再后一代,就成了這個樣子…
方才完顏承暉認出了仆散端的兒子,仆散納坦出,此人說來世代將門出身,是仆散安貞的堂弟,在宿衛里頭領兵的。結果一見郭寧在此,他頭一個帶翻了桌椅,往雨地里跑。跑出了數十步,他又不知接下去如何是好,只站在那里發愣!
完顏承暉雖然年紀大了,臉皮卻沒厚到那程度。這會兒他只覺得老臉發燙,先前盤算的,該對郭寧陳說的言語,一句也說不出來。
好在郭寧倒不趁著機會出言羞辱,他握著手里的水杯,只作不見亂象,繼續和旁邊的大胡子書生討論史書,三言兩句,又說到了北齊和北周。
但他身后的不少護衛,可都忍不住冷笑,每一聲冷笑都讓完顏承暉往冰窟里又墜入一點。
或許大金國的邊境各路,還會有能征善戰的女真人在,但中都城里充斥的,確實大都是廢物。讓他們出城打探,本就是勉為其難,可是站在女真貴胃們的角度,他們又不得不如此。
完顏承暉過去幾日都在通州,但郭寧并不阻斷中都和通州的交通,所以他對中都的微妙狀態,全都看在眼里。
這些日子,中都城里的政治局勢甚是混沌,但朝堂上的貴胃們,也不是個個眼高于頂。畢竟大金國也不是當年那股雄踞域中、所向無敵的場面了。再怎么樣的顢頇之人,被蒙古軍一而再、再而三的教訓過后,總有能看清形勢的。
有些人仔細盤算過蒙古人和定海軍的實力,倒也不排斥和定海軍政權的合作。問題是,他們固然不得其門而入,定海軍好像也不怎么理會他們。半個月下來,兩方竟然絕無溝通。不少女真人彼此私下串聯,盤算郭寧的意圖,已經想到頭都快禿了。…
眾人初時覺得,郭寧既然勒令皇帝回升王府居住,或許很快就要黃袍加身,自己做到大安殿里那個位置上。那么,己方至少可以做個奉璽勸進之人,走一走三辭三讓的流程?
結果郭寧并沒有。
郭寧入城以后,把本營放在城北的通玄門,周邊駐軍數千。然后他便始終駐在軍營,就以山東宣撫使、定海軍節度的身份掌控中都軍政,而部下也大都頂著中都路北面、南面招討使等臨時的職務,這真是名不正、言不順到了極處。
可他手握雄兵數萬,麾下頂盔摜甲的將士整天巡城,尋哨路線密如蛛網;城池周邊的軍報、營地、兵站、補給點也在一天天的完善…誰敢當面說個不字?
眾人又估摸著,郭寧要一步步地拉攏群臣,穩定朝堂局面,然后再挾天子以令諸侯,著手平定域中,尤其是南面開封府遂王的勢力。既如此,起碼的封官許愿是要有的,朝堂上的利益還得分割,許多事就可以拿到臺面來談一談。
結果郭寧也沒有。
自從進入中都,郭寧所有的精力都在恢復秩序、清點倉儲、安置百姓、整頓軍隊,用的要么是他自己軍隊里抽調出的干練軍官,要么是山東宣撫使司或者群牧所下屬的吏員。對這些人,他也并不封官許愿。從軍隊里轉調出的吏員,大都發往轉運、警巡、鹽司、漕司乃至茶、酒等監的基層官署做勾當官。
可悲的是,那一日中都大亂,官員死傷慘重,原本自上而下運轉衙門的體系已經四分五裂,縱有官員打算重新回來管事的,手底下的官吏或死或逃,十停里去了六停以上,于是只能坐看著這些定海軍的勾當官摸索幾日,還真把官署給管了起來,運作如常。
接著又有人估摸著著,郭寧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起自草莽,缺少見識的緣故,一時真不知道該干什么。不過,這種出身卑微之人驟然得到高位大權,總得享受享受,或許從這上頭能打開一個突破口?
于是便有人給郭寧送金銀珍玩、鶯鶯燕燕;乃至定海軍下屬眾將,也有得到重賄的。
但這個做法,好像反而讓郭寧不快。
郭寧初時,只讓人將財物、美女分別安置。隔了幾天,有一日他夜里巡營,結果看到駐守某處城門的鈐轄在帳中設宴,招待自家麾下的中尉、都將等人。
光是飲酒吃肉倒也算了,帳內數十軍官飲樂的時候,旁邊還有美女歌舞,美女們一個個都穿著薄紗的裙子,婀娜身姿若隱若現…一群軍官喝得醉醺醺,眼里色瞇瞇,看到郭寧來了,還請他一起作樂,說酒宴后還有節目云云。
按照常理,將士們打完仗稍稍放松一下,是常有的事,郭寧知道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并不苛責。但軍官們都成這種模樣,軍隊還能打仗么?…
當下郭寧也不說什么,還和軍官們一起喝了杯酒。次日遣人傳令,在場的數十軍官,連帶著未盡監管職責的錄事司吏員全都就地解職,遣回山東。而且通報全軍,這些人此番北上中都的軍功都可以折算成田畝,但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從軍的可能了,安分做個田舍翁吧。
如此一來,中都城里那么多的女真貴胃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他們環顧左右,只有一個完顏承暉還在帶兵,好像也只有他還能稍稍入得郭寧的眼。于是他們就來了,于是他們就當場丑態百出,于是完顏承暉發覺,自己最后的底氣都被這些同族給摧毀了。
他只能離座而起,向郭寧行了軍禮:“元帥右都監,通州防御使完顏承暉,見過郭宣使。不知宣使召喚末將,所為何事?”
郭寧這時候反倒客氣,他起身把完顏承暉扶著,請他在身旁的長凳落座。
“老大人客氣了。我這個地方軍將初到中都,想法很多,卻不知合適不合適。眼下是有樁事情,想和老大人商議,倒不敢說召喚二字。”
“如今的中都,是郭宣使你說了算的。宣使有什么事,不妨講來。”
“老大人真是直爽。”
郭寧哈哈一笑:“是這樣的,我久聞老大人的聲名,深覺今后的大金朝廷,少不了老大人這樣的持重宿將襄贊。所以,有意請老大人出任都元帥府的左副元帥,知益都樞密院事。”
“不是左副元帥,是都元帥府下屬的左副元帥?”
“沒錯。”
完顏承暉默然半晌,才道:“益都那里,還要設一個樞密院?”
“我已經和晉卿、進之等幾位商議定了。不止益都,在都元帥府的下屬,會新設中都、益都兩個樞密院,分領軍政,這也是效法國初云中、燕京樞密院的舊例。”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