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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九章 死路(中)

  直沽寨。

  群牧所李云的下屬,在本地的提控顏明正從高大的寨墻下方走過。

  一邊走著,他聽到了遠處騎兵奔馳時的隆隆聲響,也聽到敵人哨隊此起彼伏的叫喊聲響。

  畢竟直沽寨只是個孤零零的堡壘,在此作戰的定海軍數量也有限。敵我纏斗了十幾天以后,渤海人和契丹人的哨騎一天比一天活躍,已經進入到瞭望塔上可以肉眼看到的距離了。

  好在開春以后,潞水的水量增長了不少,直沽寨周圍的濕地面積每天都在擴大,對敵軍大隊人馬的逼近形成了阻礙,而定海軍用小船裝運精干人手屢次反擊,就在昨天,還差點殺傷了契丹人的首領耶律克酬巴爾。

  此時契丹人一隊的哨騎縱騎奔馳,在濕地之間四處活動,直沽寨里的定海軍精騎也時不時沖出去驅逐他們。

  雙方的騎射本領都不似蒙古人那樣,所以動輒近距離地廝殺。就算站在寨墻下頭,也能聽到騎弓發射時的崩崩聲響漸漸被直刀揮砍碰撞的鐺鐺聲代替。

  聽到這聲音,顏明有些緊張,好象全身都在發麻,兩手也有些顫抖。

  他略側身,看了看身旁一個久駐直沽寨的商賈,確定他也有同樣的感受…可能旁人很難理解他們的感覺,但商賈們可以彼此理解。

  他們自幼周旋在中都高門之間,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里,他們的家族也都已經習慣了卑躬屈膝,習慣于被侮辱,滿足于從貴人的手指縫里,得到一點點撒落下來的食物。

  所謂的貴人,有女真人,也有契丹人、渤海人,總之誰都比漢兒高一籌。就算顏明為定海軍效力,他在直沽寨這里,絕大多數時候依然得客客氣氣地對著中都的大人物們。對貴人的畏懼、恭敬和服從,是他和許多商賈們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但定海軍的將士們完全沒有這種情緒,將士們的眼里只有本方和敵人,只有殺死敵人,贏得勝利。

  顏明下意識地抬頭,看到黑壓壓的寨墻上聚集了不少人,守備的將士幾乎都已經就位。很明顯地,他們并不緊張,而是大聲地喝彩或者抱怨著。

  “好!又砍翻一個!”

  “小心!小心!哎呀!”

  “快追!追那個披甲的!快啊!”

  顏明聽得出,大聲叫嚷的,多半都是山東口音的輔兵們。輔兵們先前或許有過從軍的經歷,但正經打過仗很少,所以每次看到廝殺,都特別的激動。正軍們都是沙場老手,則要冷靜很多。另外,陳冉近期招募了少量北京路的潰兵,潰兵們的經驗也都很豐富。

  正想到這里,街道遠處蹄聲急響。北京路潰兵出身的劉然騎著馬,一口氣直沖到寨墻下頭,然后翻身下馬,急奔了上去。

  出了什么事?

  顏明心里打了個格愣,臉上保持著輕松表情,對身旁的商賈們道:“我軍士氣高昂,城池堅固,外頭那群烏合之眾,哪里能成事!”

  穩定住商賈們的情緒,以便在戰爭結束后繼續商業往來,這是顏明的責任。對他成天忙乎的這些事,武人們大體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劉然也是如此。這會兒他三步并作兩步登上城頭,找到了裹在斗篷,縮在角落閉目養神的陳冉。

  劉然走近的時候,陳冉立刻就睜開了眼,拍打著斗篷起身。

  “怎么講?大家都沒事吧?你那小伙伴…那個張平亮呢?”

  “死了兩個,重傷的一個怕也救不回來。張平亮倒是好運氣,那一箭沒傷著筋骨血脈,就只皮肉吃苦。”

  昨晚,劉然帶著一隊好手從直沽寨東面潛出,往柳口附近接應到了定海軍主力派來聯絡的使者。那使者乘坐小舟夤夜穿過契丹軍的防線,但匯合了劉然等人撤退時,被駐扎柳口的契丹軍哨騎發現了,一行人且戰且退,死傷不少。

  此番定海軍騎兵在外試圖驅逐的,就是追著劉然一行來此的契丹人。

  “鈐轄…”劉然站到陳冉身邊,忽然露出幾分猶豫神情:“昨晚去柳口的時候,我撞上了一個契丹人。他是臨潢府路的驅軍出身,服役的地方離我也近,我還認識他的同族。”

  “倒是很巧。”

  “他偷偷和我說了件事。”

  “什么事?”

  “郭宣使在良鄉那邊,吃了敗仗,是大敗仗!”

  陳冉還沒答話,劉然壓低嗓音,繼續道:“聽說,郭宣使起兵數萬,與河北宣撫使仆散安貞聯軍北上,結果在良鄉遭到韃子大汗親領怯薛軍的襲擊。仆散安貞的河北勐安謀克軍全軍崩潰,他自己都被蒙古人抓了!郭宣使…郭宣使那邊更是麻煩,聽說,聽說…”

  陳冉點了點頭:“宣使之所以緊急遣來使者,也是為此。”

  “良鄉那邊怎么樣?咱們真的吃虧了?”

  陳冉坦然道:“河北的勐安謀克軍都是廢物,他們一戰就被蒙古人打崩了,是真的。咱們定海軍沒有吃虧,還殺傷了怯薛軍許多人。不過,少了河北軍的掩護,終究于戰不利,郭宣使基于各種考慮,確實已經率部撤退。這會兒,韃子大汗應該已經率軍追上去了。”

  劉然倒抽一口冷氣。

  自從在臨潢府見識過蒙古人的兇勐,劉然就不覺得朝廷中人有誰能夠力挽狂瀾。在直沽寨撞上了定海軍,好幾次目睹了這支軍隊生氣勃勃而表現,他才重新恢復對勝利的期待,甚至打起精神,積極為定海軍效力了。

  現在忽然說,定海軍輸了?

  陳冉說,定海軍殺傷了怯薛軍許多人,劉然對此并不太關注。蒙古人如今勢大,動輒上萬騎兵鋪天蓋地而來,就算殺死幾百上千,也無關大局。

  關鍵在于,定海軍撤退了,他們在蒙古人面前撤退!

  劉然從軍多年,見識不少,深知自古以來,進攻容易,撤退難。在戰斗失利,被迫撤退的過程中,想要保存實力,避免全軍覆沒,更是難上加難。

  就算是大金國起家時,幾位完顏氏的名將,也有好幾次退兵時損兵折將的慘痛記錄。那些足以名垂青史的大將,猶自如此,驟然崛起的郭寧,怎可能做到敗而不亂,有條不紊?光是收攏軍心,就比登天還難!

  何況蒙古軍憑借騎兵之利,又是自古以來最擅長風卷殘云的可怕敵人。此時率軍追擊定海軍的,還是成吉思汗本人!

  劉然只覺得自己心臟冬冬急跳。他在直沽寨有些日子了,自覺受到了定海軍的照顧,和定海軍的將校士卒們也都處得來,更深知定海軍對待軍民百姓多么寬厚,仿佛傳說中才有的王師。這時候眼看著定海軍將要吃大虧,他怎么都沒法安心。

  “定海軍如果要撤退,必定是沿著盧溝河西側一派行軍。咱們調動船隊突破柳口,就能去往增援!鈐轄,就算去的慢了,也能收攏將士,總不見得讓黑韃子放手殺人!咱們…”

  他勐地伸手扯住陳冉的袍腳,有些絮叨地說了一大通話。

  “放心。”陳冉很少見到這個沉穩的年輕人如此急躁。

  他有些感動地拍了拍劉然的手背:“我跟隨郭宣使許久了,深知在戰場上,他從不會吃虧。你以為他要吃虧的時候,吃虧的一定是別人!”

  劉然不由愕然。

  “不過,有一點你說的沒錯,將士們和船隊都要準備起來,隨時兵發柳口。但不是為了接應敗兵。”

  陳冉另一手按住刀柄,信心十足:“韃子大汗是自尋死路!宣使有令,他那一路得勝之后,我們立即拿下柳口,控制漕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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