嚷了這一聲,失吉忽禿忽也不知怎地,就心里發慌。疲憊和緊張使得他噗通一聲,跪倒在成吉思汗面前。
失吉忽禿忽在成吉思汗的親信之中,以擅長公正刑罰和處斷沖突著稱。故而在大蒙古國建立后,被成吉思汗任命為大札魯忽赤,也就是大斷事官。凡是有關訴訟、分封諸事,待失吉忽禿忽決定之后,別人便不能改動。
但他又不滿于做一個斷事官,他自問論剛毅敢戰,不下于博爾忽、曲出等同伴,足以建功于疆場,所以此番南下才緊緊跟隨成吉思汗,并爭取來了昨日指揮先陣的機會。
這個機會,失吉忽禿忽把握的很好,他自問指揮也無失誤。
他所用的戰術,本就是蒙古人對付金軍步陣最標準的戰術。先前根據成吉思汗的指令,他和木華黎一起仔細分析過定海軍幾次作戰的經歷,發覺他們最擅長用鐵浮圖騎兵沖陣。所以昨日的戰斗中,他又刻意加快了連續進攻的節奏,以將局勢導入亂戰、混戰,不給定海軍施展鐵騎沖突的余地。
結果,定海軍拿出了此前罕見的古怪武器,送給蒙古軍一場失敗。
當時眼見得慘狀,失吉忽禿忽在戰場上捶胸痛呼,生生拔去了自己胡須以振奮士氣。隨即親自沖鋒,帶隊擊垮了料石岡上的女真人,試圖在側翼找到翻盤的機會。但那也算不上成功。女真人潰不成軍,連首領都被抓了,定海軍卻巋然不動。
于是,這場戰敗的罪名便徹徹底底地落在了失吉忽禿忽的頭上。那樣巨大的損失,幾乎需要失吉忽禿忽拿自己的性命去抵。縱然失吉忽禿忽曾經獲得成吉思汗九次犯罪不死的承諾,但一場鞭刑總是難逃。
昨日收兵時,夜已深了,成吉思汗并未對失利做出任何判斷。失吉忽禿忽把腦袋蒙在腥臭的羊毛氈布里,害怕自己聽到身邊同伴的竊竊私語,害怕自己接觸到他們的蔑視的眼神。
輾轉了一夜未睡,清晨天還沒亮,他忽然生出了新的希望。
或許定海軍會有什么特殊的動向,能被我軍利用呢?比如,他們有沒有可能和其他女真人的軍隊一樣,偶一得勝就狂喜慶賀,以至于軍陣不整?
失吉忽禿忽抱著強烈的期待,早早地帶人遠出哨探,一直摸到了定海軍的軍營附近,好幾次與定海軍偵騎往來追逐廝殺。最后雖不曾覷看到定海軍的底細,卻被他成功地抓住了幾個落單的阿里喜,問出了這個重要消息。
“五萬援軍?決戰?”
大薩滿豁兒赤正在為成吉思汗掀開帳篷頂端的羊皮,聽到這兩個詞,手中一顫,皮上的灰塵悉悉索索落下,險些撒在大汗的臉上。
成吉思汗仰頭看看天色,再看看失吉忽禿忽和豁兒赤。
他冷哼一聲,罵道:“這有什么好驚訝的?先把火生起來,把烙餅和羊肉拿來!我吃飽了再說!當值的速古兒赤是誰?把我的新袍子拿來!”
豁兒赤連忙掏出火鐮打火,失吉忽禿忽連滾帶爬起身,雙手捧起干燥的樹皮就著。當篝火燃起,寶兒赤們從外面入來,架好裝著羊肉羊骨的大湯鍋;速古兒赤們捧著袍子,為成吉思汗披上。
唯獨豁兒赤從滾燙的湯鍋里撩起一塊羊胛骨,撕咬了兩口,然后就甩著滿頭小辮,退到帳篷的角落,拿起鈴鼓去念念有辭了。
成吉思汗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通,問道:“五萬援軍的消息,怎么得來的?”
“我抓了兩個定海軍的阿里喜,曲出也抓到了一個,三個人被分頭審問,問出了同樣的結果。據說,這是昨晚郭寧在大帳中向諸將親口說的,后繼兵馬在山東聚集,五天前就已出發,正沿著漕河一路北上。”
“曲出的千人隊負責哨探,應該往南面去的,是他的部下朵兒只…朵兒只有什么消息報來?”
“現在還沒有。不過,曲出另外派了一隊那可兒,往南面偵查了。”
成吉思汗摩挲著自己紅潤的面龐,粗糙的指掌發出沙沙聲響。
昨日的戰斗,成吉思汗全程看在眼里。他非常清楚,就算是自己親自指揮,也不會比失吉忽禿忽更強些。定海軍的軍陣之嚴整,將士之堅韌,武器,尤其是那種投擲出來發出巨響的武器威力之大,都遠遠超過成吉思汗此前所見的任何一支軍隊。
這樣的軍隊有數千人,就能連續幾次擊敗蒙古的尋常千戶。有一萬人,就能在野戰中讓大蒙古國最精銳的怯薛軍吃大虧。如果有幾萬人呢?五萬名定海軍前來中都,怎么應付?
成吉思汗看了失吉忽禿忽一眼,從他的臉上,看到了震驚、動搖和竭力隱藏著的恐懼。成吉思汗本以為,隨著蒙古軍的戰無不勝,自己再也不會在蒙古勇士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
真要有五萬援軍抵達,光靠怯薛軍不可能應付。石天應等人的人馬,與定海軍相比乃是烏合之眾,也靠不住。恐怕,須得帶著怯薛軍稍稍退避,然后調度青白口以北的汪古部落南下;又或者,讓木華黎所部行動起來。
饒是如此,也不能保證此番能按照預想,拿下中都了!定海軍的五萬援軍,這是何等的大麻煩!
想到這里,成吉思汗有些遺憾地發現,自己竟沒有想過搶在援軍抵達之前行動,一口氣擊潰眼前的定海軍,搶占主動。
明明從金口大營出發的時候,全軍上下都堅信能夠一口氣摧毀定海軍,為哲別復仇的。只隔了一天,就連我鐵木真,都下意識地放棄了這個念頭么?
成吉思汗自嘲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對失吉忽禿忽道:“這是假的!”
“假的?”
“定海軍有一部在海邊的直沽寨,石天應說,兵力大約在七八千。我估計,他是因為拿不下直沽寨,所以夸大其詞了,不過,三千到五千是有可能的。定海軍又有一部在遼東的蓋州,他們與哲別作戰的時候,也出動了數千人。”
成吉思汗嘴里含著塊羊肉,一直在咀嚼,說話的聲音顯得含湖。今年以來,他雖壯健依舊,牙口卻比往日里差些。本來張嘴就是一塊連筋帶皮的羊肉入肚,現在卻得拿出點耐心。
“他們往這兩個地方分兵,是為什么?難道是因為他們兵力太充足了?”
失吉忽禿忽想了想,連連搖頭:“那兩地的兵馬,都是想把我們的力量往遠離中都的方向吸引!定海軍的兵力不足,所以才會做出如此復雜的調度!”
愈是兵力有限,愈要大張氣勢,不斷展開多個戰場調動敵人。蒙古人的戰法便是如此,所以對著定海軍的舉措,他們也很容易看出其中蘊意。
“定海軍的裝備和訓練水平,都比尋常金軍高出許多;所以一萬人在此,比十萬金軍還難對付。但要供養這樣的精銳,支撐他們遠離家鄉作戰,消耗一定巨大。定海軍手里的地盤,就只一個山東路和半個東京路,能養多少兵?我雖沒有到過山東,但想來,那地方就算比中都路、河北路富裕,也沒有富庶十倍的道理!”
成吉思汗掰了掰手指,肯定地道:
“定海軍手里,真正能打仗的精兵不會超過三萬!他們根本派不出五萬人!”
“大汗是說…”
“定海軍沒那么多人可用!他們就算還有些兵力,也得留在山東防著女真人,不可能全軍北上,和我們決戰!這消息是假的,而且,是那郭寧故意放出來的!”
“定海軍的士卒奉命嚇唬我們?”失吉忽禿忽霍然起身:“我去宰了他們!”
“回來!”
成吉思汗終于把一大塊羊肉咽了下去。他揮手止住失吉忽禿忽,問道:“除了援軍的傳聞,那幾個俘虜還說了什么?”
“有,有。他們還說,定海軍從昨晚開始,就讓全軍輕騎俱出。據說是郭寧傳令,務必遮蔽戰場,不能讓我們探察其本營。”
“哦?這是真的么?”
“曲出也是這么說的,他部下的阿勒斤赤,從昨晚開始和定海軍輕騎廝殺過好幾回,死傷了二十多人。我清晨在良鄉縣附近迂回,確實覺得定海軍的探馬數量極多,至少是往常的三倍。”
頓了頓,失吉忽禿忽有些羞愧地道:“我的那可兒們竭盡全力,也沒能完全避開定海軍的騎兵,所以才只抓了幾個阿里喜來…若逮住一個兩個騎兵軍校,怎也能問得詳細些。”
成吉思汗起身在帳里走了幾步。
“一邊放出援兵將至的假消息,一邊又竭力遮蔽本營周邊,不使我們抵近探察?嗯?”
成吉思汗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失吉忽禿忽的眼神也亮了。
“大汗,昨天我們抓住了河北軍的首領仆散安貞,女真人的兵馬立即就潰散了。仆散安貞是河北宣撫使,聽說威望很高。想來這個消息如果傳到河北,整個河北也會亂起來。定海軍的根據地在山東,他們跨越了整個河北,才抵達中都周邊作戰。河北一旦動搖,他們的糧道、退路立刻就要出問題!”
“繼續說!”
“所以,在河北隨時生變的情況下,定海軍已經顧不得中都了!他們為了己方的安全,必須保證對漕河沿線軍州的控制。這更是實實在在的地盤,實實在在的好處,比女真人朝廷所在的中都,更值得他們投入兵力!”
說到這里,失吉忽禿忽臉色通紅,大叫起來:“定海軍要退兵了!他們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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