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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四章 時機(下)

  自古以來,廟算最難,所以漢時有讖緯,唐有推背圖,而南朝宋人早年,則信什么《皇極經世》云云。排除那些神棍一流人物,普通人推演局勢,無非靠著一葉知秋。

  過去數月里,定海軍對大金國軍政現狀的了解,便是郭寧推演大金國未來時,所需的那片葉子。由于海上商路的持續活躍,這片葉子還愈來愈纖毫畢現。

  通過這片葉子,定海軍上下看到了大金國中仍有力圖振作之人,百年積累的威望尚在,中都城里的朝廷體制依然在運轉。又因為徒單鎰逝世前送走遂王完顏守緒,事實上堵住了皇帝遷都或逃亡的可能,于是皇帝始終不斷地在中都囤積重兵,雖然日趨窘迫,卻不致動搖。

  再加上河北這里的仆散安貞大張旗鼓練兵教戰,南京路的遂王完顏守緒麾下也有精兵強將,經連續鏖戰破了紅襖軍。

  所以郭寧等定海軍高層一直都覺得,爛船還有三分釘。大金就算衰頹,至少還能作為共抗蒙古的伙伴,還有存在的價值。

  另一方面,相對于大金,定海軍畢竟根基淺薄,所以才有了“高筑墻,廣積糧”的決策,以求蓄勢待發。

  但如果大金壓根沒有抵抗蒙古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和定海軍共抗蒙古,這個異族王朝還有沒有必要存在?如果大金的武力已經朽爛到根,所依靠的幾支徒然外表光鮮,內里稀松不堪,定海軍還有沒有必要維護它,容忍它?

  這個問題,此前眾人不是沒有盤算過,可誰也沒想到,做出決斷的時間會如此迫在眉睫。

  蒙古人就在二十里開外虎視眈眈呢!這是在戰場!

  誰能想到,和蒙古人惡戰一場之后,潰敗的女真人們還能帶來這么大的麻煩?

  如果言語能起到作用,郭寧身邊的幕僚們已經把仆散安貞罵到狗血淋頭,可惜那沒用。移剌楚材從郭寧的眼神里,已經看到了躍躍欲試。

  長期以來,移剌楚材都覺得,郭寧與尋常之人大不相同,像是有兩個完全不同的性格集于他一身。

  一個性格像是沉穩老練的政客,不止思慮周全,眼光更是驚人地長遠;他為了長遠的利益,不爭一時一地的得失。另一個性格,則是始終酷愛殺戮和鮮血的戰士;無論面對何等復雜或危險的局面,他都以力破巧,用勐烈的戰斗來解決所有問題。

  隨著郭寧的地位越來越高,權柄越來越大,他像是政客的時候也越來越多。但屬于戰士的性格仿佛潛藏的勐獸,每到需要臨機決斷的時候,它立刻就會出現,依然主導著郭寧的判斷。

  便如此刻。

  眼前這個決定關系重大。隨著定海軍的力量不斷增長,定海軍總帥的決定必然直接牽動天下的局勢,影響億萬軍民百姓的未來。換了尋常的首領人物,難免思前想后,務求集思廣益。但郭寧在這種時刻,從來都果斷異常。

  打過了蒙古人,又親眼目睹了女真人令人瞠目的愚蠢表現,郭寧有了新的想法。對仆散安貞失蹤,河北軍潰敗的后繼應對,只是個由頭罷了。歸根到底,是郭寧覺得,憑借山東之軍,完全可以橫掃天下;是定海軍治下的漢兒們,已經有力量撕破偽裝再不必受大金國的層疊蛛網所困!

  在這時候,他并不多慮敵人如何,不在意己方的準備是否萬全,更不介意即將面臨怎樣的驚濤駭浪。支持他做出決定的,只有他自己,和他所率領的那支悍不畏死、堅韌善戰的軍隊,只有他對戰爭的強烈信心。

  “時機到了么?”

  這是郭寧在向幕僚們發問。

  時機已經到了。

  這才是郭寧本人的判斷。

  “時機到了么?”

  郭寧面帶微笑,眼神中卻帶著如火燃燒的熾熱斗志。這是他在向移剌楚材作最后的確認。

  方才張圣之力主不再中都與蒙古人糾纏,轉而向河北下手。這會兒他想過了這個舉措的后繼影響,自家忽然有些畏怯,于是在旁訕訕地道:“宣使,晉卿先生,事關重大,咱們是不是應該…”

  話說一半,張林勐地扯了他一下,讓他退開、住嘴。

  移剌楚材沒有理會旁人的小動作。他感到自己心跳很快,手心也出了汗。

他投靠郭寧已經有兩年多了,但一直以來,都負責政務上的通盤執行,很少在軍事上和長久大政上參予決策。他很明白,郭寧看似那都是郭寧本人獨斷專行的范圍  這會兒郭寧詢問,也只是對移剌楚材的尊重罷了。移剌楚材知道,自己無論說什么,其實未必改變得了郭寧的想法。

  另一方面,移剌楚材又覺得有點感慨。他雖是契丹人,卻世代在大金朝廷為官,雖受忌憚,也實實在在地享受了許多尊榮。他年少讀書時汲汲于儒學,女真貴胃里頭,也有許多人將他當作后輩,當作同道,給了他許多照顧。

  那時候,朝廷敦復文教以立制度,而儒生們的心氣也高昂,儼然要將女真人的王朝改造成漢家史書上的王朝,融女真、漢兒、渤海、契丹等族類為一體,以成真正的大一統。

  儒生們很快就失望了。

  他們這一政治派系的興起和衰落,都只是大金國用來平衡內部的工具。而平衡到最后,大金國自己也成了一堆破爛。

  女真人在被蒙古人砍得血流遍野以后,馬上就要被定海軍當作目標。而定海軍一旦下場,大金國必然立即覆滅。

  既如此…

  “雖說時機到了,但眼前的大敵,始終是蒙古人。蒙古人剽悍如狼。他們今日廝殺不利,明日必有后繼的狠手。何況成吉思汗本人在此?他若不給我們狠狠一擊,那又何以扳回哲別之死、咸平府之敗、拖雷被侵之恥?這一場仗打到現在的程度,絕不會輕易結束,可能是更艱難戰斗的開始!”

  移剌楚材行了個禮,鄭重說道:“宣使,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得應付得了眼前這一場,然后才談得上拿大金開刀!若宣使已有決斷,還請明示:咱們如果退兵,沿途怎么擺脫蒙古人的追擊?咱們若去河北括取地盤,怎么保證蒙古人不再糾纏?咱們既然不再理會中都,直沽寨那里后繼怎么安排?在中都的進之先生,駱和尚等人又如何撤離?”

  在權衡利弊的時候,得到重臣支持,總會讓人放心些,聽聞移剌楚材也說“時機到了”,郭寧甚是喜悅。

  隨即他也連連點頭,表示移剌楚材提出的一系列問題確實需要仔細盤算,得出妥善的法子。這些具體應對看似冗雜,卻是大方向調整之前必須要做好的。郭寧起家于卒伍,絕不會像那些世代將門,徒然在大處指手畫腳而忽略具體事務。

  三個主要的參謀,兩個都支持趁機與大金翻臉,接下去可就多事咯!張林輕聲嘆了口氣。

  好在他也不是什么大金忠臣,并沒有就此力爭的必要。

  而郭寧特意拍了拍張林的手臂:“晉卿先生說,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哈哈,咱們且不談千里了,還請足下一起,為我籌謀‘足下’的應對。”

  張林苦笑:“宣使,咱們此前和蒙古人打得太狠了,蒙古人一定會死盯著我們,以求報復。緩急之間要甩開他們,可真不容易。”

  張林話音剛落,郭寧的腦海中靈光一閃。似有一道閃電自黑沉沉的天空中噼落,噼出了一個大膽異常的新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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