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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四章 武夫(上)

  先前那個被指稱上陣尿褲子的士卒不滿地嚷道:“你們幾個,平日里都說也羨慕定海軍將士的百畝田地,還張口閉口蔭戶如何,我李東邁就算少了點勇力,二十畝都不值么?你們忒也小看人了!”

  “住嘴!住嘴吧你!”幾個士卒上來,把那個李東邁拖走了。

  有個小軍官假作無意地瞥了侯忠信兩眼,侯忠信依然面無表情地覷看前頭。

  小軍官和同伴們竊竊私語,都覺得這個宋人官兒甚是沉穩,或許真是個大人物。

  其實,這種臉上城府,是在南朝作官的基本素養,侯忠信的心里,正被震驚充斥,說是驚濤駭浪起伏,亦不為過。

  侯忠信雖是使節,但這幾年金國的局勢實在太亂,真德秀只在國境走一圈,回來就敢吹噓金國內情,其實臨安行在上下,壓根沒人能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侯忠信也只能憑著對南朝宋國的了解,來推測北朝金國的情形。所以,他本來并沒有把山東的勤王兵馬放在眼里。

  所謂朝廷召集天下各路兵馬勤王,聽起來威風。

  其實,一個朝廷落到這個地步,那該有多么狼狽,南朝宋國的官員都是很清楚的。靖康年間的開封朝廷是什么鬼樣子,建炎年間在揚州、建康、杭州、越州等地輾轉的高宗皇帝和群臣們又是什么鬼樣子,還沒有被大家忘記。

  而當時的那些勤王之軍,看起來聲勢浩大,在強敵面前大都一觸即潰,縱有豪杰,也受制于重重艱難,并不能力挽天傾。乃至于某些勤王之軍觸了霉頭,忽然就成了亂軍、叛軍。那些事,侯忠信也是知道的。

  當年的大金,以超乎想象的蠻勇和殘暴,殺得大宋丟盔卸甲,拱手而棄萬里江山,億兆生民。如今天道循環,大金也遭到了北面強敵的威脅,自家國都暴露在敵軍兵鋒之下,開始病急亂求醫,指望各地勤王了。

  這情形,落在侯忠信眼里,甚至讓他有些隱秘的愉快,以至于他在海上顛簸的艱難,相比都算不得什么。

  但現在,侯忠信忽然發現了一點特殊的東西。

  大金治下的山東定海軍,是強悍到能夠反復擊敗北面強敵的;而這支兵馬,又顯然不同于金國或者宋國的任何一支軍隊。

  就連直沽寨這里的金人都知道,這些山東定海軍的將士們,居然是有地的!這些士卒,每一個人都有地!而且,多達一百畝!他們還有蔭戶!這是正經的驕兵悍將!

  怪不得他們能和蒙古人匹敵,而擊潰紅襖軍數十萬眾,也那么易如反掌。

  怪不得這些士卒們的神態,都透著倨傲。

  他們恐怕不是大宋的卑賤丘八可比,更不是金國當年那些被女真人逼著填溝壑的剃頭簽軍。

  這些人都是有恒產的,地位是明顯高出普通人的。他們是西魏、北周直到唐時的府兵一類!甚至可能是唐末的那些藩鎮牙兵一類!

  部下如此,那郭寧又會是什么樣的人物?似這樣的兵馬,他麾下有多少?要供養這樣的兵馬,他又有多大的地盤?能在自家地盤推行與大金全然不同的養兵策略,他究竟有多大的權柄?

  先前侯忠信聽聞郭寧的名頭,以為這人或是王伯龍或者韓常、麗瓊之流,這會兒想來,此人恐怕不止尋常勇將…或許,得往韓德讓身上靠?

  好家伙,我們一行人從淮東出發,沿途行于大海,少與地方接觸,卻差一點錯過了這樣一個重要人物!

  在侯忠信的視線里,那個金國的直沽寨都統夾古阿里合,正點頭哈腰地陪著一名軍官,從營地旁邊兜轉過來。

  那名軍官的年約三十來歲,膚色黝黑,但舉止氣度很是沉穩,腰間佩著兩柄直刀。夾古阿里合與他談說了幾句,看到了侯忠信的身影,指著侯忠信,向那軍官說了兩句。

  軍官的視線投注過來,不卑不亢,拱了拱手。兩人的距離不遠,侯忠信注意到,他的右手手背上,有個極其可怖的巨大瘢痕,顯然是真正出身行伍,打過硬仗的軍人。

  侯忠信下意識地微微頷首回禮。

  夾古阿里合甩著滿頭的汗,把兩條肥腿擺得如風車般跑過來:“侯副使,這位,便是山東郭宣使的麾下親軍鈐轄陳冉,是定海軍中的大人物!你兩位,可要見一見么?”

  侯忠信一路走到這里,本來是想見一見定海軍的首領。

  在他的認知里頭,自己是個出色的武官,在四川、兩淮都領過兵,開禧年間還和金軍打過仗。戎馬之余,他也讀過書,堪稱文武雙全,如今頂著利州觀察使的虛銜,當著樞密副都承旨,算得上大宋的干才。如果努力幾年,未必不能成為一方統帥…以這樣的閱歷和才能,去探一探幾個金國地方武臣的底,簡直易如反掌。

  但這會兒,他忽然就猶豫了。

  他覺得,自己完全不了解那定海軍的底細,貿然去談說,會不會露怯?會不會讓定海軍的人看輕了大宋?

  他的戎馬經驗很豐富,但正因為如此,他甚至有個荒唐的想法,覺得大宋的威嚴,恐怕擺在這種真正的武人眼前,并沒什么作用。

  這樣的軍人,乃至這樣的軍隊,只會尊重真正的強者。

  看那些士卒的眼神就知道了!

  侯忠信覺得,自己需要調整下情緒,最好和丁焴商量商量,免得誤事。

  “呃…先不要了吧。你去告訴這位陳鈐轄,就說,渡海遠來,想也疲憊,我不便打擾,不妨明日或者后日同行的時候,再行拜見。”

  侯忠信已經完全不敢小覷這支定海軍了,到了次日兩軍啟程,定海軍的表現也繼續令宋國的使節震驚不已。

  他們的總兵力不過千余,而以船只裝運的軍用物資規模龐大得像是五千人的軍隊。但他們水陸并進,沿著潞水上朔的速度,又快得驚人,仿佛從上到下,全然沒有顧忌和懼怯的情緒。

  隊伍越來越往北,經過被摧毀的武清縣城以后,他們遇到蒙古軍的次數越來越多。

  在潞水東面的大片荒灘草漠里,每天都有大量的游騎散兵試圖迫近船隊。以丁焴的文人眼光,只看得出來敵人個個都兇悍異常。而侯忠信則明白,他們不僅剽悍剽悍,而且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而定海軍的軍官們則說,這些并非正經的蒙古軍,而是依附蒙古的草原部落,或者投降蒙古的金國北疆守軍。

  面對敵人的進攻,定海軍以大致同等規模的兵力,不斷遠離河道,深入荒灘,與敵人展開犬牙交錯的戰斗。

  有好幾次,敵軍以近千人的兵力突破到船隊附近。也有好幾次,成片區域的敵軍都遭肅清,收兵回來的定海軍把招納的逃難百姓安置到船上,把殺死的敵人首級摞在河邊,堆成京觀。

  這種持續不斷的反復戰斗,很容易讓人疲憊和松懈,但定海軍的將士,仿佛都習慣了戰爭的激烈程度,他們熟練的步騎配合、弓失掩護,從沒有表現失常過,展現出了十足的韌勁和斗志。

  沿途廝殺的兩支軍隊,全都是強兵,快要到通州潞縣的時候,就連丁焴也明確感覺到了,這樣的軍隊,恐怕不是宋國淮東制置司的人馬所能相提并論。

  于是他愈發小心翼翼,每天都督促使團里的三節人從加強防備,又催著領兵的都轄,把士卒和沿途招募的壯丁都整備起來,目的依然是原來那一項,既要防著蒙古人,也要防著定海軍的驕兵悍將。

  而侯忠信則動輒被他遣出去打探:

  金國北疆的軍隊,究竟有多少投靠了蒙古人?蒙古人難道比這些軍隊更兇惡?定海軍里頭,像是現在這等精銳程度的兵馬,又有多少?貴方的郭寧郭宣使,在大金朝廷里頭,是個什么樣的地位?

  “哈哈…”陳冉抹了抹臉上的灰土,說道:“侯兄,這可就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了。”

  侯忠信這幾日里,倒和陳冉混得熟了。兩人都不拿各自的官職身份說事,只敘年齒。

  “你看,漷陰縣的縣城和水關,也已經被毀了。朝廷駐軍收縮到了通州潞縣,我們距離通州潞縣還有三十里,到了那里,才能與朝廷的人匯合。”

  “那就好!”侯忠信道:“貴軍幫了我們大忙,到了那里,嗯,到了中都以后,我們一定在大金的皇帝面前,感謝諸位。”

  “哈哈…倒也不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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