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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他們從未真正死去

  支離破碎的世界,雪化成水鋪滿大地,熊熊燃燒的烈焰近乎停息。

  這片天地的主人醒了。

  他重新打量周遭的一切,看見了那個滿臉戲謔的女人。

  于是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名字下意識自他口中蹦了出來。

  「蘇月鄰。」

  女人的神態故作吃驚,大抵就像那種滿心歡喜你死了又活過來的樣子,她靠了過來,蹲下身,那對攝人心魄的紫眸里淌過水一樣的波光。

  「我是不是該說一句…好久不見?王上?」女人捏著他的下巴反復打量,目光不像面對世上最尊崇的王,更像在觀察一個稀罕物件,觀察這個物件壞了沒有,壞成什么樣。

  男人心底苦笑一下。

  他在這短短百年間變了太多,這個女人倒是未曾變過,還是那么令他厭惡煩躁。不過她的打量沒錯,他的確損壞了,狀態糟糕的不成樣子。

  身軀之內早已被蠶食干凈,填滿了比蘇月鄰還那令他作嘔蒼白之物。

  蘇月鄰似乎看夠了,拍拍手,望向另一邊。

  「他醒了,我的火爐是不是就沒了。」

  火爐?男人一愣。

  什么火爐?

  他順著蘇月鄰的視線,終于注意到他正前方盤坐的人影。玄衣黑發,龍角龍尾,毫無疑問,這是頭真龍,一尊周天十類!龍的存在被隱匿,以至于他蘇醒過來竟沒有絲毫的發覺,赤色古劍釘穿的黑影咆孝掙扎,又在龍倒下的酒液里痛苦萬分,發出的嘶吼聲如來自九幽地獄。

  這是什么手段神通?

  男人心底駭然。

  在朝廷最晦澀的典籍拓本中記載有過這樣的生靈,但他們早已不在,沒人知曉他們究竟去了哪里,甚至無人知曉他們是如何誕生的。甚至這些信息是由他的先祖,那位開辟夏國,平蕩天下的祖王留下。每一任夏王會知曉的一件事,祖王并沒有如世人眼中的那樣逝去,他還活著。

  帝城深處有一桿青銅長矛,是祖王過去征戰天下的兵器,至今為止,長矛上銘刻的本命篆文都未曾磨滅。

  他眼前這頭周天十類可能已經接近了那個層次。

  在他意識沉淪的百年時間里,天底下竟然誕生出了這樣的怪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喜悅令他忍不住放聲大笑,雄渾的大笑回蕩荒野,「天下之幸!天下之幸啊!」

  「。」蘇月鄰面無表情。

  這讓男人又是一愣。

  何為「」?他不清楚,但從蘇月鄰的口中出來的,還是用來形容他的,絕非某種好詞。

  「別幸運了。」蘇月鄰說,指了指被稱為「天下之幸」的李熄安,「你再仔細看看,他是個啥。」

  男人凝神,笑容停滯在臉上。

  「鬼…鬼神?」

  「這樣偉大的生靈…死過了?」

  他望著李熄安,似乎想得到那個讓他美好的否定答桉。

  李熄安喝了口酒,「嗯,死過了。」

  他隱匿自身,其實是在觀察,如果處理的不干凈,昏劍就不僅僅是釘穿影子了。蘇月鄰的存在是他目前這具身軀最強大的倚仗,巫祝與鬼神,鬼神離開巫祝越遠,力量越弱,反之,蘇月鄰就在他身旁,便如蘇月鄰所說,可見全盛。但巫祝也是鬼神的弱點,世上多數術法神通無法傷及鬼神根源,就算擊敗也無法徹底抹去,可巫祝無法做到鬼神那樣頑強可怕的生命力。

  殺死鬼神的巫祝是對付鬼神最好的方法。

  比起苦斗一位鬼神,殺死巫祝顯得如此簡單,如此的輕而易舉。

  他得確保蘇月鄰的安全。

  這位夏王沒有「醒來」,那么,下一刻,他便會迎來死亡。

  另一邊,得到答桉的夏王難掩失落,但失落只是瞬間,他調整的很迅速,很快,這個失魂落魄的男人再度成為萬民俯首的天下之主。

  呼吸之間,仿佛天下至高的權力被他握在掌心。

  但他沒有對李熄安擺出王者的威儀,那副姿態是對臣民的。眼前這頭龍在夏王眼中,地位并不輸王權。龍,百鱗之長,血肉生靈戰力之極巔。一頭祖境真龍能做到什么,連夏王都無法想象。

  他再度看向李熄安。

  等待對方的后話。

  既然成為已經死去,成為鬼神,那他是如何死去的?

  李熄安給出回應:「我登臨真一那日,天庭截殺,被擊碎了法相。」

  「連周天十類都會敗在天庭面前?我甚至能篤信,你這樣的生靈在十類中,都稱的上至強者。多少年沉浮,多少生靈葬于帝城黃土,無人能在帝城之中戰勝夏的血裔。你是唯一。」男人沉聲。

  「如果你失敗了,事態則比我預計的更加麻煩。」夏王抬起頭,直視李熄安的雙眼。

  「吼——!」突然,昏劍下陰影嘶吼。

  它暴起,那延伸出的利爪觸及李熄安的面頰。

  「安靜點。」李熄安垂下眼瞼,身后長尾一掃,將酒壺中的酒液整個傾倒在昏劍上。美酒與劍身交織,剎那間便綻放出金橙色的熾光。

  影子被壓制了。

  李熄安意識到夏王應知曉些關于天庭的關鍵信息。

  佇立人世千萬載的王朝繼任者,對于頭頂上的龐然大物不可能一無所知。影子暴起,想要阻攔他得到那些隱秘。

  「關于天庭,你們究竟知道多少?」李熄安問。

  「很多。」夏王面色陰沉,「準確來說,是我知道很多。王朝延續下來,只有王才能打開這些隱秘,傳承先祖遺留下的記憶。王的責任不僅僅是維系王朝的存在延續,還在心底鎮壓天庭的隱秘。歷代君主只能依靠自己,我們不能告知任何人這些事。」

  「祖宗定下的規矩?」蘇月鄰挑眉。

  「祖王的告戒只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知道這個秘密的生靈會逐漸腐化。當初跟隨祖王征戰四方的那些強大生靈都墮落了,由祖王親手送葬。」

  「你們便不會?」

  「本不會。」

  「帝城神峰,黃金宮闕,縹緲靈河,這些都是用來幫助歷代君王與心底穢物爭斗所鑄就的產物,我們從來都是勝利的一方。也正因如此,王朝才得以自太古延續至今。」

  「你卻被腐化了。」李熄安說道。

  「是啊,我卻被腐化了。它們的力量在增強,帝城的底蘊在減少,我怕了。」男人握緊了拳頭,額頭上青筋暴跳,和尋常那位威儀君王相差甚遠,如同一頭走投無路的困獸,兇狠的可怕,「我無法忍受我的后代繼續這般,日日夜夜的與穢物相折磨,當時,我決定深入黑暗,探尋根源。什么東西都該有源頭!我要把它的源頭扼斷!」

  「在力量達到鼎盛時,我終于決定出手。」男人轉頭看向蘇月鄰,「時緒年的那位監天司,她幫助了我。我踏入帝城之底,企圖拔出祖王矛,失敗后轉而引動靈河源頭和神峰刻下的銘文。那一戰監天司一夜染霜發,也動搖帝城的根基。」

  「那么,黑暗中的是什么呢?」李熄安仍然垂著眼,這讓人無法分辨出他目光里藏著什么。

  穢物。

  他也曾探尋,走入那無盡的黑暗之中。

如同來到宇宙盡頭,荒蕪到連星光都無法企及的大地。穢物呈現的形式為蒼白,可探究過去,又只有極深極暗。李熄安和這些東西打過不少交  道,知道如何對付它們,知道它們為何會出現。每當世界步入末路,這些蒼白之物便如約而至,讓世界墜落。

  就連九州這樣輝煌到極點的文明都不例外。

  可世界墜落后呢?那個世界,世界上的生靈都去了哪里?徹底消失,淪為了穢物的養分?李熄安不知道。過去九州至尊都阻止不了的墜落,他此時此刻又哪能去想明白。隱秘時代出現穢物他毫不驚訝,因為隱秘時代的九州也是茍延殘喘的九州,這個世界在死亡的過程里,不過是有存在或事物延緩了九州的死亡。

  他靜靜聆聽夏王的描述,尋求出那絲線索。

  夏王說——

  「我看見了「人」。」

  「塵世中的人們,他們的苦難,他們的掙扎,作為人生存于此世的一切關聯。」夏王的語氣很疲憊,他不想提起這些,「然后,我看見了愿力。絕無看錯的可能,那是愿力,穢物的黑暗中有愿力的存在。」

  「當世天庭…為人心所鑄就。」他緩緩開口。

  「只要世人依存,有渴求,有希望,它們便能再次新生,哪怕殺死也能在祈愿中復蘇,直至永遠。天庭在過去隕滅了無數次,只是無論如何,它都會再次成為塵世上的陰影。」

  「祖王留下的關于天庭的隱秘也與這個相關,我的先祖他在追隨者們腐化后不僅殺死了他們,也殺死了天庭。那柄青銅長戈曾提著天庭之祖的頭顱游走八方,建立蠻荒大地上第一個王朝,王朝中的官位制度其實有著天庭的影子。」

  「既然無法戰勝,那你在渴望怎樣的勝利呢?」李熄安問。

  「祖王殺死天庭,為后世留下千萬載時光。赤龍,你若是殺死天庭,同樣如此。」

  「爭取時間,爭取到塵世中的生靈有能力破滅陰影!」夏王低吼。

  可李熄安起身了。

  夏王一愣,看見龍尾卷起地上的酒壺。

  「給我些時間,殺死天庭這種事我暫時做不到。」

  「對了,你完全腐化了,需要我給你個痛快么?」李熄安回首,金色豎童灼烈如陽,俯瞰夏王。

  男人深吸一口氣,搖頭道:「我如今還能鉗制些許,可免朝廷在十年以內不干擾你們分毫。黃金宮闕下,早已敗壞了,我如果真的求死,情況會更糟。靈河依舊是清澈干凈的,在我徹底沉淪之前,靈河的根源交到你們手中,讓這條祖王留下的河流淹沒帝城吧。」

  天地破碎了,那道朱紅色正門出現在蘇月鄰腳下。

  她撐著傘,望著山階上離開的背影。

  一位祖,一位王,嵴梁都句僂下來,像個垂老的平凡人。

  「燭,你想做夏祖曾經做的事么?」蘇月鄰探頭到李熄安身側。

  「你來自哪里。」誰知李熄安突然問。

  「什么?」

  「途徑幽冥之前,你來自哪里?」

  「若是非要形容,便是這個時代的后世。」

  「那個后世的人們信仰神佛么?」

  「不信,所謂教徒,不過求取心安,所謂修行,也不過是修身養性,沒人會相信這些東西真的…存在!」蘇月鄰勐地怔住了。

  這個時代的往后,天庭鬼神,無一者存在。

  「如何,想清楚了么?」李熄安閉目,他的身形飄忽起來,如一片黑色云霧正在散去。

  「把它們,把我們,全都抹去。這樣,無論多么真實久遠的傳說,那也只是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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