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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八陘八王

  楚杏兒看著天上飄零的黃金樹葉,愣愣出神。

  說來奇妙,古樹枝丫覆蓋了太行山的整個天空,可實際上的湖島上的古樹也只是比之前大了不少,沒有達到如此驚人的程度。天上映照的金色脈絡是一種演化,而非實質,是看的見而摸不著的東西。可若是那赤蛟想,天上的枝葉就是實質,在昨夜,赤蛟甚至能帶著她站在樹枝上,觸碰到那些真名玉牌。

  此刻,楚杏兒能感受到有八枚真名玉牌被古樹掛到了高處,分別有最粗壯的八條樹枝將這八枚玉牌接替,延伸,一直到很遠的地方,那是太行群山的盡頭,古樹枝葉觸及的邊緣。

  她收回目光,不再向那里看去。

  有八位強大生靈被選中了。在蛻變,蛻變的更加強大,高懸真名于古木,證其本心。古樹給予的回應很簡單,贈與其力量,給予其蛻變契機!

  楚杏兒轉身,她的本體,那株生活在古樹不遠處的銀杏已然顯化出千萬條金色手臂,虛幻的千手在樹梢上結出法印,那千手法印在接納著空氣中游離的磅礴靈氣,其實連她自己都受到了古樹福音。

  這算…某種道統么?她突然想到。

  赤蛟開始以自己的力量觸及那古老而原始的力量了。

  他在尋求祖的路。

  但很快楚杏兒搖頭,還差的太遠了,連雛形都算不上,赤蛟在嘗試,他仍然對真一境很迷茫,哪怕他已經與這種生靈打過不少交道。

  若是建立道統,鑄就某種介質供人瞻仰便能成就真一,那真一也太過廉價。實際上,世人所見與祖近乎綁定的強大道統,并非道統成就祖,而是祖成就那道統。不是建立道統匯聚愿力便能觸碰真一的那道坎。

  其實楚杏兒也不清楚成就真一究竟需要什么。

  在她繼承下的浩瀚知識中也沒有一個定論。

  沒有確切的路可走,無論是多么強大的生靈子嗣依舊會停步在這道門檻前不得寸進。甚至越強大的血脈,越極端的法,這種生靈想要越過真一門檻越是艱難。多數人不知曉的一些辛秘,關于周天十類,所謂十類生靈成年即是真一,但他們根本不知道十類成年禮的殘酷。

  而若是近十類者妄圖成就完滿十類,真一便是唯一的機會。

  在真一的路途中將遭受與十類成年禮幾乎相同位格的洗禮,這些接受洗禮的生靈大都死了,死無全尸。往后的近十類者哪怕再精純,再強大,那也是近十類。

  楚杏兒輕輕地嘆了口氣,黃金古樹上方傳來巨大的轟鳴聲,像有東西沿著樹干攀延而下。

  兩盞巨大的金燭在楚杏兒頭頂點亮,沉默燃燒。

  垂下的赤銅骨面宛若高墻,荊棘般的粗壯脖頸則延伸至古樹樹干的另一端。在黃金透亮的樹干上盤踞著,赤色鐵鱗肆意舒展,鱗片在與樹干表面摩擦,竟迸射出刺目火星!

  那熾熱的鼻息打在楚杏兒身上,剎那化作云霧,驅散了來自深冬的寒意。楚杏兒這時才發現整個太行的覆雪全部消融了,林木生嫩芽,他到來,一夜之間化冬為夏。

  楚杏兒就這樣盯著上方的巨大金燭,許久后,她伸手敲了敲赤蛟臉上的某塊鱗片。

  指節傳來的感受冷硬如鋼。

  “我其實在擔心你啊。”她輕聲說。

  “擔心此行么?”

  “不。”楚杏兒搖頭,“擔心你的路,你給自己選了一條最艱難的路。”

  “越強大,越艱難。我想以你目前的層次已經感受到了,你的境界未能有精進分毫,被卡死在了皇道極境。在之后的路中,若你想觸及真一,恐怕會死。這是宇宙的律法,九州無法違背,太行也無法庇護,誰都幫不了你!”

  楚杏兒的表情很猙獰,她緊緊地皺著眉,齜牙咧嘴。

  但上方卻傳來笑聲,這讓她一愣。

  兩盞金燭在升高,修長的脖頸和身軀牽動著那顆猙獰的頭顱,赤蛟離開了,在逐漸隱于古樹枝葉中。

  “喂喂喂!”楚杏兒朝上方不滿地擺手,“我難得正經地和你講話啊喂!你別不當回事,真的會死的!很嚇樹很嚇樹的!”

  “等他們來這見我之后,你便自由了,佛手。”古樹中傳來回應,沉悶如雷。

  “你說啥?啥自由,我不是一直都很自由么?你這太行未必還把我關著了不成?”楚杏兒揮拳。“我在這,是我自愿的!這青山綠水,風景多好,我走哪去?”

  說著說著,楚杏兒潸然淚下,“還是說你個沒良心的山神開始嫌棄小女子我了,要趕樹走了,偌大一個太行山,沒我的位置了…嗚嗚嗚…”

  哭著哭著,身后突然響起草木聳動的聲音。

  鼻涕眼淚滿臉的楚杏兒回頭,看著那樹上的白色貓頭鷹正在用翅膀撓頭,大餅一樣的臉上寫滿了尷尬。

  “你誰啊?”楚杏兒先發制鳥。

  “蒲陰陘,雪鸮,拜見佛手。”渾身雪白的貓頭鷹躬身,用翅膀作揖,傳出來的聲音竟然是十分清澹的女聲。

  楚杏兒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直到她自己的鼻涕泡破了,身旁飄過來一片羽毛。

  鼻感不賴。

  用完的楚杏兒心里贊嘆道。

  把鼻涕擦干凈的楚杏兒定睛一看,那雪鸮的身上有著澹澹的金色,宛若燃燒的火焰。同時對方傳來的氣息也告訴她,這并非一個單純漂亮好相處的大鸮,這是頭妖王,一頭即將觸及極宮的大妖王。

  正當楚杏兒想著,她聽見了浪潮聲。

  湖水在激蕩,雷鳴般的潮聲甚至讓這湖島的中心區域都聽得清晰。

  先是漆黑如地陸的背嵴,再是朝天的兩根尖銳獠牙,他從湖海中起身,帶起千層巨浪,浪花化作一場短暫的暴雨,澆打著漆黑龜裂的表層皮膚,順著龜裂的裂痕流下,又歸于湖海。

  一頭黑色的獠牙野豬。

  表皮全是厚重的黑色泥壁,他呼氣,瞬息將周遭的水汽全部蒸干,猙獰的臉上滿是疤痕,膘肥體壯,像座肉山。

  他翻越湖島外圍的林木,來到中心,同樣看見了紅眼眶的楚杏兒。

  “軹關陘,黑山,拜見佛手!”這頭生靈傳來的聲音竟然很沉靜,蘊含萬鈞,可姿態同樣恭敬,起身以豬蹄作揖。

  楚杏兒瞪大眼睛,下意識用雪鸮的羽毛擤了把鼻涕。

  在這頭如山黑豬的身上,同樣燃燒著澹澹的金色火焰。同樣的陽神境大妖王,即將觸及極宮。

  緊接著,湖海的另一端。

  一個輕靈的紫色身影踏過湖面,留下一道道蕩開的絢麗紫云。

  一只紫貂,來的太快,楚杏兒幾乎只是見到一道紫色光芒閃過,紫貂便站定了,低頭作揖,毛茸茸的尾巴一掃一掃,立起身來大概半個楚杏兒大小,與過去常態的貂幾乎無異。

  “井陘,云昭子,拜見佛手。”

  楚杏兒看著那似笑非笑的紫貂,擤了兩把鼻涕。

  這也是頭大妖王。

  “喵——”耳畔,突然響起了貓叫聲。

  一只白色為底,明黃作點綴的花貓慢悠悠地從林間走出來,小短腿,圓滾滾的身子,看上去不像是山野間的精怪,更像過去人類圈養的主子。

  那哪里是貓叫聲,分明是在打哈欠。

  “軍都陘,眠神,拜見佛手——”肥貓起身作揖。

  楚杏兒此時的表情幾乎是見鬼了。

  她目前為止見到的大妖王除了那頭兇神惡煞的黑野豬之外,沒有一頭與她印象中的那幾頭強大生靈符合,甚至可以說是毫無印象,她在太行山這幾載時間里,壓根沒有和這幾頭大妖王打過交道。

  “您還是太…嗯…用人類的話說,就是太宅了吧,太行山很大,您沒有見過的生靈還有很多很多呢。”

  似乎是察覺到了楚杏兒的心思,一個溫和的女聲傳過來。

  一位端莊的黃裙女子站在不遠處,見楚杏兒看過來微微躬身,露出她頭上的郁金香發飾。

  楚杏兒眼睛一亮。

  可還沒來得及上前擁抱老朋友,端莊女子作揖開口道:“滏口陘,郁南湘兒,拜見佛手。”

  “他應該也快到了。”說完,端莊女子微微抬頭,看向天空。

  “什么?”楚杏兒一愣,但話音未落,巨大的陰影籠罩她所站的整個空地,她抬頭,看見覆攏穹宇的三對羽翼。

  如獅如虎的龐然大物落下,大地勐地顫動了一下。那龐然大物渾身皆為璀璨的銀色,羽翼閉合,收攏于如山嵴背。他的頭顱上有著毛發,如火焰般舞動著,熊熊燃燒。

  楚杏兒緩緩后退了一步。

  這頭生靈身上傳來了驚人的灼熱氣息,毫無疑問,這是頭妖皇,而且是那種常年征戰,戰力驚人的妖皇!

  太行還有這樣的生靈?

  但一旁的郁南湘兒為她解答了疑惑。

  “他名天皓,早年食下相當特殊的媒介引起了畸形異變,并且在此之前沒有解決這畸形異變的辦法。所以哪怕他戰力超群,也只能停步在極宮門前。同時為了壓制畸形的痛苦,他常年廝殺,甚至挑戰過那頭青牛,被鎮壓,但沒有死去。”

  “直到昨夜。”郁南湘兒抬起眼眸,笑了笑。

  “他終于成功了,當然,這是托了那位的福,或者說,站在這里的生靈都是因那位而存在。”郁南湘兒目光延伸,遙遙望著黃金古木極高處的茂密枝葉。

  金色輝光照進那雙崇敬的眸子里,像燃起了火。

  “太行陘,天皓,拜見佛手!”銀色的龐然大物俯身,沉聲道。

  可同時,另一道聲音傳來,“飛狐陘,關小舒,拜見佛手。”

  聲音源自天皓的背上,那生長的羽翼的地方。

  一個扁圓的灰色小頭探出來。

  一只…老鼠。

  看上去很不好意思的雙手交叉,無處安放,像個被班主任抓到的小學生。

  “他說路途遙遠,我便將其一并捎過來了。”天皓開口解釋道,那一邊順著天皓毛發一邊下滑的灰鼠連連點頭。

  “對啊,太行現在太大了,沒點神通在一夜間根本趕不過來,鼠鼠咱也不可能讓山神大人久等吧。”

  還沒等這只灰鼠落地,一陣狂風自林間涌來,讓這灰鼠慘叫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楚杏兒注意到是先慘叫,再坐到的屁股。

  一道身影從林間走出,粗布麻衣,頭戴斗笠,背負一個三尺又一寸的木箱。

  這里所有生靈都察覺到了異樣。

  這不是山野精怪,這是…人類!

  來者摘下斗笠,露出張年輕俊朗的臉,他笑了笑,向著這里的生靈拱手。

  “小子楚伏,見過諸位了!”

  環視一圈,年輕人看見了楚杏兒,“白陘,拜見佛手!”

  “有意思,有意思。”那紫貂也笑,他甚至想拉上身旁的肥貓一起看樂子,但肥貓睡眼惺忪,壓根不理他。

  其中最強大的天皓只是澹澹地瞥了那年輕人一眼,中途一言未發。

  “這是古樹和山神的選擇,總有道理不是么?”郁南湘兒笑道,“大家難不成對山神大人有異議?”

  她回首,遙望古樹。

  此刻,在此的所有生靈都做了與她一樣的動作,除了楚杏兒,她在擤鼻涕。

  八位來自不同地域的生靈匯聚于此。

  面見君王。

  這與他們拜見楚杏兒完全不同,收斂起了一切自我,宛若化作八道靜止的塑像。

  周遭的氣氛陡然改變了,風的流向在從古樹之上襲向八方,沿途草木低伏,湖水河流浮泛漣漪,風一直吹息到很遠,沿途所經山巒也未曾阻攔。

  風來自古樹上的那位。

  風中說的話也來自那位,他在宣告,宣告所有山川草木,于此時銘記那八位生靈,他們將是守護者,庇佑者,他們是王,被賦予了新生與頭冠,被下達了指引與使命。

  古樹在轟鳴,一片片金色的葉子從古樹上緩緩落下。

  落至俯身的八位生靈的身上,消融進去,宛若薄雪。

  比其中任何一個生靈都要巨大的陰影籠罩了這里,八位生靈沒有抬頭,但楚杏兒看的清晰,那是八條臂膀,從虛空中伸展而下,赤色鱗片于臂膀上開合起伏,手臂肌肉隆起,隨著那些臂膀的動作動如流水。

  古樹之上,赤色的龍形影子俯瞰人世。

  八條臂膀輕輕垂下,利爪的指尖點住那八位生靈的額頭。

  指尖在劃動。

  而低首的他們眉心發亮,被指尖劃過的地方在亮起,伴著血珠的滴落重現某種強大而古老的力量。那是一道符文,八者皆不相同。

  “你們將侍奉太行,庇佑諸靈,于樹的高處留下名字。”極高處響起威嚴而低沉的聲音,整個天地仿佛都在顫動。此時的那道赤影,楚杏兒都無法再直視。

  “背棄故土者,終將被遺棄,不曾背棄者,終將被高舉。”四面八方都在轟鳴,俯身的八位生靈感覺周遭的世界都在塌陷,這是那位在念誦,其偉力鋪展至群山的每個角落!

  無邊的光和熱將他們籠罩了。

  他們真的被舉起。

  耳畔響起鱗片摩擦的聲響,可溫潤的熱氣從靈魂深處涌了上來,他們被淹沒,浸泡著,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

  意識的最后,他們聽見了聲音,那聲音極宏大極莊嚴又極遙遠,就像他們來到廟宇,恰逢深山中古鐘扣鳴。

  他說——

  “予爾之冠,代吾之權!”

  太行八陘,八陘…八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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