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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他于太行立碑

  馬妖盤坐在山頂,兩只蹄子畫圓安放于自己小腹處,合眼,悠長悠長地呼吸。

  感受山間云霧從身畔拂過,偶爾的山風會帶起它脖頸上的鬃毛。

  它睜開一只眼皮打量旁邊同樣在打坐的老人,終于忍不住開口。

  “我說,你要在這坐到什么時候?咱們從昆侖跑到太行,花了額…花的時間我都記不清了,記不清啊!你說用了多久?耗費如此漫長的時間到這么遠的山脈為了個啥?就為了跑到這就找個好看點的山頭往那一坐?好看的山頭哪里沒有,昆侖那還有比這更好的。”

  馬妖不理解。

  如果說之前的游歷諸國是為了追尋某個東西,現在他在昆侖追尋到了他所求的東西。那么合該找個平和安寧的地方駐足,行走了大半輩子,快死了還在路上有啥意義?

  然后這人說去趟太行,這是最后的去處。

  它聽到其實挺高興,心想也許是太行有他掛念呢?馬蹄子嘚嘚嘚跑的飛快,生怕這人撐不住先死在半路上了。

  到了這片古老山脈,既不進城,又不進村,一心往山脈深處鉆,比它這妖還像妖。

  山頭風景是很美,但就單純圖個風景好嗎?

  “聽過落葉歸根嗎?”李熄安問。

  他現在老到不行了,發絲蒼白,滿眼都是暮氣,他知曉,自己即將離去。

  對他而言這倒是無所謂,瑤池一夢終究只是一夢而已。他不是凡人,他是后世太行山的赤蛟。可對這馬妖來說又大不相同。

  李熄安不蠢,怎會看不出自己在這馬妖心中的分量。

  或許當初他不該邀請任何生靈同行,黃粱一夢罷了,他是這方天地的過客不該牽扯到其他生靈。

  “落葉歸根?你的根在這兒?”

  “我本為太行生靈。”

  “太行生靈…”馬妖思索,“你一太行的跑小永州去給人作小廝?”

  李熄安不知怎么解釋,便聽馬妖再言。

  “要當小廝也得在太行附近的大州大城里找啊,太行山脈綿延萬里,幾乎將大雍州與大冀州隔開,在這兩大州混日子總比那小永州來的強。”

  “還想著混日子呢?”李熄安問。

  馬妖愣了一下。

  “下意識就…”

  “無事。”

  “每個生靈當有每個生靈的活法,活的自在就夠。我看你當初混日子過得可不算自在,所以才發出邀請。如今我要離開了,而蓮花你已吃下,修行至陽神境妖王輕而易舉,但能否再做突破得看你今后的造化。余下的我不必多說。咱們在一起這么多年,該說的話也早說完了。”

  馬妖愣愣的。

  在它印象里這人很少吐出這么長句話,平日相處李熄安言簡意賅,能兩個字說完就兩個字,能四個字便四個字。不多說一句,也沒有落下一句。

  當真是老的不行了。

  “本來我不該覺得我已老去才對。”李熄安突然說。

  “知道知道,人老心未老嘛,我看那山腳下的老學究天天嘮叨。”

  “不是這個意思。”李熄安搖頭,也沒有去再問何時山腳下來了個老學究。

  他思索,目光越過疊嶂峰巒,眼瞳里澄澈明亮。

  他是赤蛟,在成為蛟龍之前是頭活了兩百五十幾年的大蛇,而且兩百多年的時光還遠遠沒有觸及他的壽命終點。活過兩百多年的生靈經歷一段凡人的生老病死,不過八十年光景,竟然突兀地覺得自己老了。

  是所處的“身”不同而帶來的“心”不同么?

  不是這么簡單。

  他似乎在沒有陷入瑤池一夢之時就下意識這般做過了。

  為大蛇赤蛟,他是太行的王;為那普通少年時又只是蕓蕓眾生的中一縷,嬉笑怒罵;半龍半人之身是他的常態,身負偉力又蘊含中庸情感。他很自然地以所處“身”的不同而呼應不同的入世方法。

  可這都是他,未曾變過。

  沒想到在現世被他忽略的問題在夢中得到彰顯。

  瑤池一夢,開始就不可作為妖邪,說不定妖邪的是他自己。

  “該走了。”

  李熄安忽然收回目光。

  “這就走了…”馬妖不是在疑問,是在失落。

  “這就再見不到了。”

  “未必。”李熄安起身,提劍運筆,他給自己的墓碑作銘。

  “看不出來你還會安慰馬,不過我不傻,人死了哪還能再見。不用怕我傷心,傷心一陣子就好了,妖的壽命比你長得多。”馬妖比劃蹄子,不過蹄子不像以往那樣擺的起勁。

  “如果你能活過千萬年歲月。”

  “你說啥?”馬妖一驚。

  “若你能活過千萬年歲月,我們能再次相逢。”

  馬妖沉默。千萬載歲月,這種距離只怕比昆侖之天至歸墟之水還要遙遠,祖都不一定能活過這般悠久光陰,祖之上的生靈說不定可以。

  “好了。”李熄安刻完自己的碑銘,將昏劍插到馬妖面前。

  “給我的?”馬妖用蹄子指了指自己。

  “拿去防身,雖然知道你自己不抱什么念想,但我還是由衷希望你能活過這段歲月。再不濟,別還沒成妖王就被人家給打殺了。”

  馬妖還想說話,卻止住了,它聽見李熄安在低頌。

  他拜在石碑前,可不像是在拜那塊石碑,更像在拜別這座古老山脈。那聲音低沉而渾厚,最原始古老的文字從李熄安口中吐出,音節抑揚頓挫,他仿佛在唱歌,又仿佛在誦經。

  它不知道李熄安在想什么在念什么,但知曉此刻的他虔誠神圣,不容侵擾。

  那文字不與外人道,只說與太行聽。

  魁梧的黝黑大漢坐在地上,看著石碑。

  他親手一捧一捧黃土葬下李熄安。

  石碑上的刻字鋒如劍,勢如龍,亦如他當初面對那個男孩時對方的姿態。

  光滑的石碑表面只有兩個字,卻不是他熟知的那個名字。

  “南燭。”

  “南燭啊…”有聲音突兀響起,是個佝僂身子的老者。

  “好名字。”

  魁梧漢子皺眉,幾乎將手按在昏劍劍柄上。

  “不必緊張,你是故人,我就不是嗎?”老者笑笑。

  “你是山腳下那個老學究?”

  “是,但不僅僅是。比如八十年前,我是個懷抱善意收留斷腿男孩的窮苦人,再比如現在,我只是個來送別故人的吊唁者。”

  他說著,從腰間別下個錢袋放到石碑前。

  “說起來他應該察覺到了。”

  “察覺什么?”

  “知道我并非凡類,不然不會隨手甩給我一袋金子。他連試探都沒做,如此篤定。的確,我接近那個男孩有我的目的,他身上有股很古怪的氣息。你感受過,不然也不會踹斷這男孩的腿…”

  “魔神一般?”漢子沉聲。

  “在你看來是魔神一般,在我看來很像一位同類。所以才在其斷腿之際收留他,大概過了兩年左右,我本以為日子就這么熬下去,畢竟等到男孩死亡對我來說不算什么特別長的時間。不過那一夜“他”蘇醒了。難怪氣息奇怪,因為從前的男孩只是具空殼,真正的主人還未蘇醒。”

  “究竟什么意思?”

  “沒有什么意思。”

  “他離去了。”老者最后說。

  在他的視線里死去之人體內浮現出一片血色花瓣,隨著那股意識離開了這方天地。

  “以及他從未騙你。”

  “如若你能渡過千萬載歲月,自當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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