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召開盛會的時候,鐵簇府的鐵河谷人煙寥寥,中心地帶存放九宗卷籍的圓樓,更是人跡罕至,獨留八尊巍峨雕像,肅立在圓樓八方。
天上明月幽幽。
銀白月光照在雕像和老舊青石地磚上,偌大圓樓內無燈無火,自然也沒有一個人。
但隨著一陣香風從北方吹來,落在一尊女子神像之上,空曠寂寥的圓樓內,卻響起了聲音:
“都說了我不摻和你們的事兒,還把我叫來作甚?我說話你們又不當回事兒…”
話語不耐煩,還帶著醉后的懶散,以至于神像的臉龐,都好像在月光下顯出了幾分紅暈。
圓樓中心的廣場上,只有八尊雕像投下的倒影,雕像一動不動,地上的影子卻好似活了過來,甚至隱約能瞧見衣袍和長發飄動的痕跡。
桃花尊主旁邊的一尊雕像,是伏龍尊主陳朝禮,聽見桃花尊主的言語后,出聲道:
“盟約既已締結,就要按約定行事,事關九宗全局,八位尊主必須在場;你可以不聽不說話,但是不能不來。”
九宗彼此結盟,正常情況十年才碰一次頭,但這并非硬性規定,若是有了什么突發狀況,各宗當家也會私下聚首商討對策,就比如現在。
桃花尊主知道九宗的規矩,只是因為前些日子三元老不顧念舊情,她心里有氣,隨口發發牢騷罷了。
桃花尊主隱世不出,已經幾百年沒在這種場合露面,曉得今天聊的事兒比較重要,沒有再插科打諢,詢問道:
“今天把大家都叫來,是有什么大事兒?華鈞洲失陷了?”
圓樓在鐵簇府,上官老祖的雕像,自然位列主位,她沒有搭理桃花尊主,聲音空靈地開口道:
“人都到齊了,開始吧。”
陳朝禮待所有人安靜下來后,說道:
“最近幾年,玉瑤洲異事頻發,接連有高境修士叛逃,光是今年都不下十余位;幽螢異族入九宗招攬部眾,如入無人之境,人去樓空之后我等才能發覺…
“…去年奇襲荒山搶走魔神竊丹;今年幽螢四圣之一的梅近水,甚至親自跑來玉瑤洲與我等‘敘舊’,照這種情況下去,明年發現我們之間的某人,是異族首腦也不無可能…
“華鈞洲和南嶼洲的仙家,已經對我等產生懷疑,面向玉瑤洲的港口,皆暗中安排了人手巡查來往修士,仇封情的閨女回宗門,都受到了映陽仙宮的查問…”
嘰里呱啦…
上官老祖聽了半天,覺得這些話太啰嗦,直接開口道:
“玉瑤洲已經被異族滲透成了篩子,尊主之下所有人的行蹤,都難以逃過有心之人的眼線;能做到這一步,內應必然身居高位,很可能就在我們八人之間。”
其實自從竊丹被從荒山劫走后,八位尊主都有這個猜測,也以鐵腕手段自清自查過,但只揪出來幾個小角色,其他一無所獲。
眼見三元老懷疑到在場幾人身上,后來的五位尊主自然心中一緊。
緊張并非做賊心虛,而是上官老祖的行事作風大家都知道,如果找不到叛徒,上官老祖心一橫寧殺錯不放過,他們很可能就得以死明志了。
桃花尊主和梅近水關系匪淺,前幾天還公然唱反調袒護梅近水,嫌疑自然最大。她知道事情輕重,開口解釋道:
“你們不會懷疑我吧?你們知道我的,我從來不摻和九宗正事兒,宗門事務都交給了弟子,天天在家里喝大酒,哪有內應這么不務正業的。”
掩月尊主狄陽,緊接著道:
“我負責玉瑤洲陸上航道,對所有修士來往確實了如指掌,但九宗有分量的修士出門辦事兒,誰做公家渡船?私人渡船陣法由伏龍山代工,真能追蹤,問題也不該出在我身上。”
望海尊主溫夜庭道:
“我也是跑船的,內陸沒我地盤。”
云水劍潭李澗楊道:
“我連船都沒得跑,就賣幾把低品飛劍,受眾不在高層,即便和幽螢異族勾搭上,也掀不起風浪。”
荒山尊主仇泊月:“…”
其實在場八人之中,荒山尊主嫌疑很難洗清,因為竊丹是從他眼皮子底下被劫走的,紕漏太大。
不過荒山尊主往年沒有過錯,身為劍客品行也人盡皆知,竊丹逃遁后他沒逃,待在原地冒著被殺雞儆猴的風險接受審查,定性為內奸的話不合適。
上官老祖確實殺伐果斷,但九宗的強者就這么幾個,不分青紅皂白寧殺錯不放過,砍的可都是自己胳膊;若這是幽螢一族的離間計,那她就正中下懷了,因此話語再狠,沒有真憑實據前,還是不能妄下決斷。
一群人自我澄清完,事情等于回到原點,什么都沒聊出來。
帝詔尊主商詔,眼見眾人沉默下來,開口道:
“無論我們八人之間有沒有內應,日后都得加倍提防。幽螢異族近年動靜頗大,不僅四處劫掠天神地祇之力,還有進軍南嶼洲的苗頭…
“…若南嶼洲再落入異族之手,天下九州就淪陷過半了,華鈞洲那邊不想坐視其壯大,近日集結人手準備再攻婆娑洲;九宗尚有余力,不能袖手旁觀,所以需要諸位皆派弟子千名,去婆娑洲助陣,諸位可有異議?”
跨洲馳援清剿異族,至少得會御劍,不然過去是送死;派千名弟子,就是抽調千名靈谷八重往上的年輕骨干。
九大宗門底蘊深厚,人肯定能湊出來,但送過去后,人能活著回來多少就說不準了,宗門再大也經不起這么折騰,其他五位尊主,自然有異議。
清瀆尊主李澗楊是鑄劍師出身,云水劍潭的弟子也都是鑄劍師,半步幽篁左右的弟子,正是批量鑄造飛劍的骨干勞力,抽一千個走,就相當于每年少鑄造幾萬把飛劍,換算成神仙錢,連尊主都得肉疼,他率先開口,希望名額能少些。
桃花尊主同樣如此,她有些不滿道:
“我桃花潭弟子,都是種地的莊稼漢,豈能和你們武修、道士宗門一視同仁?我就算派一千弟子出去,跑那邊能做甚?戰場種地?”
“這死婆娘…”
桃花尊主正言辭鑿鑿辯論之際,八人之間忽然響起一聲低語。
語氣聽起來是惱火地責罵,而罵人的竟然是向來不茍言笑的上官老祖。?!
諸位尊主都安靜下來。
桃花尊主愣了下,繼而勃然大怒:
“上官玉堂,你罵誰?我正式場合正兒八經商量事兒,也得罪你了?我桃花潭弟子本就是種地的,你要拉去打仗,弟子在外用完了法器丹藥,你準備去問幽螢異族借材料不成?”
上官老祖少有的沒回對桃花尊主,默然無聲片刻后,開口道:
“我是覺得你說話太啰嗦,各宗職責不同,安排自然不會一樣;藥王塔、桃花潭、天帝城可以用宗門產出抵名額,但人手不能少于三百,以免戰時缺少醫師藥師。”
“不是,我說話怎么就啰嗦了?要求是商詔提的,我說下難處有問題?老陳那么多廢話,怎么沒見你罵他‘臭牛鼻子’?”
“崔瑩瑩,請你注意場合。”
“我注意什么場合?我不來你們非把拉來,來了我一說話,你就罵我,你這不是倚老賣老是什么?”
荒山,神火洞天。
無邊烈焰如同赤色海洋,有陣法庇護的黑色巨盾,就好似海洋中的一葉扁舟。
姜怡和冷竹,保持同樣的姿勢,在玉蒲團上盤坐,閉目煉化著洞天內澎湃的天地靈氣。
而在兩人前方,同樣擺著一個蒲團,身著金色龍鱗長裙的高挑女子坐在上面,雙手平放在膝上,正在神游萬里。
本來洞天內極為安靜,三人都處于入定狀態,沒有任何動作。
但修為最淺薄的冷竹,練著練著就發現,前面的氣息好像不大對準確來說是她感覺到了上官老祖的氣息。
冷竹剛摸到靈谷的屁股,和上官老祖之間恐怕差了幾百個左凌泉,以前就算上官老祖站在她面前,她也感覺不到任何氣息波動。
但此時此刻,冷竹卻發現,上官老祖呼吸有點重,甚至能聽到輕微喘息聲。
“呼呼”
冷竹以為自己聽錯了,悄悄睜開眼睛,壯著膽子探頭看了下。
結果這一看,不得了!
上官老祖潔白如玉的臉頰,好像都被火烤紅了。
以上官老祖的修為,吹口氣都能把她們倆弄死,冷竹自然心驚膽戰,連忙搖了搖姜怡的肩膀:
“公主,公主…”
姜怡慢悠悠回神,睜開眼簾瞧見此景,也愣了下。
她不敢貿然驚動上官老祖,只能小聲詢問道:
“老祖這是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會不會…會不會是運功出岔子了?”
“看起來不像,神色有點像…像…”
姜怡不敢說!
好在兩人緊張沒多久,面前的上官老祖,就收回了心神。
上官老祖睫毛微動的瞬間,臉色就已經恢復如初,她睜開眼簾,露出那雙含著星河日月的雙眸,回頭看向兩人:
“不好好打坐,瞎聊什么?”!!
上官老祖嚴肅起來,即便不喜不怒,那睥睨蒼生的眼神,還是能嚇死人的。
姜怡和冷竹臉都白了下,連忙頷首認錯,然后重新盤坐閉目,只當方才什么都沒看到。
但兩人尚未重新入定,就聽見神火洞天外面,傳來一聲女子的呵斥:
“上官玉堂,你有本事罵人,沒本事和我當面理論?你今天不把當眾罵我的事兒說清楚,我把你祖師堂拆了你信不信?…”
言語之間,一道身著碧綠春裙的虛影,從火海外圍飄了過來,視烈焰如無物,直接來到了黑色巨盾上。
姜怡雖然不認識來人,但從來人的口氣,就猜到此人是九宗唯二的女尊主之一。
她和冷竹連忙站起來,心驚膽戰地看著兩人,生怕兩位尊主在這里打起來。
但讓姜怡意外的是,向來‘有進無退’的上官老祖,一改往日的盛氣凌人,此時竟然慫了,發現桃花尊主追過來,身形就憑空消失,不知去了哪里。
桃花尊主當眾被罵一頓,氣得胸脯都快炸了,新仇舊怨一起來,她哪里能放過上官玉堂,又追了上去。
眨眼之間,兩個位列山巔的女子,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姜怡和冷竹茫然地站在一起,愣了半晌,才小聲開口道:
“公主,這是怎么了?”
“聽起來像是老祖責備了這位女仙長,被人家找上門了。”
“老祖罵人肯定有原因,還有人敢還嘴?”
“嗯…仙尊之間的事兒,肯定內涵玄機,凡夫俗子看不明白…和我們無關,繼續修煉吧。”
“哦…”
另一側。
左凌泉中把靜煣接回畫舫后,靈燁的本意是直接出發,前往玉瑤洲北方的彩衣國。
但靜煣出身市井,往日很少出遠門,幾個月獨自舟車勞頓實在辛苦。
左凌泉想著至少得接風洗塵,讓靜煣好好休息一晚,所以在渡口停了下來,租了個供修士落腳的別院暫住。
雖然幾人不用吃東西,但左凌泉還是在渡口上弄了一桌下酒菜,取出仙人釀,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喝了一頓。
因為謝秋桃在場,酒桌并未演變成修羅場,說說笑笑很溫馨,但暗地里的較勁兒也免不了。
就比如座位的問題,兩個人的話,可以坐在中間,但三個人的話,坐哪兒都會冷落一個。
左凌泉一上桌,瞧見三道笑而不語的眼神,就感覺后背一涼,很果斷地把團子放在靜煣跟前,坐在了團子隔壁。
酒桌上聊的話題,無非靜煣跟著老祖游歷發生的大小事兒;因為仙人釀酒勁兒太大,酒局并未持續太久,幾杯酒下肚,酒意上來后,幾人就相繼離了席。
謝秋桃沒啥睡意,借著酒勁兒抱著團子,在水榭觀景臺上彈棉花醒酒。
吳清婉和上官靈燁爭歸爭,但也知道分寸,并未把左凌泉拉回屋里接著輪,而是悄然離去,把美好夜晚留個了久別重逢的靜煣。
深秋月夜,明月如同彎鉤,掛在遙遠的天際。
漣江之上波光鱗鱗,臨江的渡口則燈火絢爛,渡口外一處臨水閣樓上,清脆的琵琶曲調在夜風中回蕩,更讓江畔的夜景,多了幾分寂寥。
鐺鐺鐺 水榭二樓的房間里,一盞燭火放在床頭。
臉蛋兒上帶著酒意的湯靜煣,從老祖給的玲瓏閣里,取出了袍子和靴子,都是過來的路上,無事可做自己縫的,手工精巧極為得體。
左凌泉并未動手動腳,坐在旁邊,拿起靜煣放在枕頭旁邊的胭脂盒,翻來覆去看了兩眼,搖頭道:
“這都幾年了,還帶在身上呀?”
湯靜煣把胭脂盒搶了回去,輕哼道:
“姐姐在臨河坊待了二十多年,你是第一個送我胭脂的男人,這么重要的信物,自然得留著。”
話語帶著三分醺意,看起來是喝的酒上頭了。
左凌泉見此,俯身撈起湯靜煣很有肉感的腿兒,放在雙膝之上,幫忙取下繡鞋,動作很溫柔。
湯靜煣以前和左凌泉親熱過,雖然只是親親摸摸,但終究有些經驗,不似最開始那般靦腆。她抿了抿嘴,笑問道:
“你不怕死婆娘過來找你麻煩?”
左凌泉心里自然挺忌憚,但幾個月沒見,好不容易久別重逢,總不能一句“晚安”就走了。他笑了下,摟著靜煣的肩膀,一起倒在枕頭上,把她抱在了懷里。
“呼…”
靜煣輕輕吐了口氣,手指轉著一縷秀發,想了想道:
“說起來,這事兒是挺麻煩的。死婆娘防得再嚴實,只要心里高興啊、惱火啊,我還是能感覺到,道行越高,感覺就越明顯;死婆娘估計也是這樣,她一個黃花老閨女,也沒個男人疼惜,成天被這么刺激,能不惱火嗎…”
左凌泉剛剛滑到鎖骨下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但我也不能老吃虧,她要吃那什么九鳳殘魂,我又沒強迫她,現如今兩個人綁一塊兒,怎么解開都不知道,我總不能為了她著想,一輩子守活寡;我退了一步,不和你天天親熱,她也該退一步,讓我們偶爾親熱一回,你說是不是?”
“倒也是…”
左凌泉覺得在理,所以又把手放在了鼓囊囊的衣襟上,想了想問道:
“我這樣,老祖也能感覺到?”
湯靜煣又不是老祖,豈會知道這么清楚。她遲疑了下,搖頭:
“肢體接觸的話,應該感覺不到,能感覺到的是情緒,喜怒哀樂,她只要生氣、委屈、得意什么的,我感覺就很明顯。”
“老祖還委屈過?”
“是啊,就是上次她跑去打梅近水那次。她嘴上說得兇,其實心底可委屈了,嗯…無依無靠、無可奈何的感覺;那個瘋婆子越罵她,她就越委屈,但還是硬著心腸說狠話,我當時都感覺受不了想哭了,她硬是沒紅鼻子。”
左凌泉緩緩點頭,眼中不乏意外,又問道:
“那得意呢?”
“得意是那個梅近水,當著那群奇裝異服的人的面,念你的詩的時候。她表面板著個臉,心里面其實可嘚瑟了,感覺就像是想當場來一句‘看看,這是老娘教出來的人,你們這群只會舞刀弄槍的莽夫,是不是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左凌泉聽到這事兒,不免老臉一紅,他搖頭笑了下,把靜煣摟緊了幾分,手兒順著腰線,滑到了很好生養的臀兒上,笑問道:
“那老祖生氣,是不是因為梅近水忽然跑到九宗大門口了?”
湯靜煣臉色泛紅,搖了搖頭,正想言語,但又皺了皺眉,仔細感覺了下:
“她現在就挺生氣。”
“嗯?”
左凌泉剛陷入肥軟的手一僵,不動聲色地松開了。
湯靜煣見男人這么慫,自是不滿,她握著左凌泉的大手,放回原本的位置:
“繼續摸你的~和我們又沒關系,她應該在和道友談事兒,聊的不投機吧。”
左凌泉說實話進退兩難,但靜煣萬里迢迢跑來找他,他又豈能就此離去,讓靜煣獨守空房,猶豫再三,還是吻住了靜煣的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