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公,我軍已經兵圍襄陽十四天了,這般僵持下去,恐耗不過敵人啊…”中軍大帳,看著半跪在面前的三位大將軍厲天閏、司行方和龐萬春,方臘微微有些恍忽。是啊,不知不覺間,都十四天了。按照正常的攻城戰,如果十天半月內勐攻不下一座城池,那么接下來就會轉為僵持階段,一月兩月三月,乃至半年一年,都是尋常,非得耗得對方糧草斷絕為止。所以宋軍以前守城時,往往以十日、最長半月為一條標準線,只要超過這條線,敵軍就會知難而退,我軍便可獲得一場輝煌的勝利,拉高大宋對外戰爭的勝率。但襄陽城顯然屬于例外。如今半個月過去了,方臘軍隊甚至沒有進行一場正式的進攻。一方面是他們的攻城器械確實不夠,正在加班加點地打造,在護城河的一側也開始修筑高塔;另一方面也是知兵的人都很清楚,以如今己方的配備,隔著這條比汴京寬三倍的護城河進擊,基本是白白傷亡,白費力氣。嗶嘀閣所以誘敵出城,成為了默許的戰術,之前方臘以身做餌,軍中將領還很慌,生怕到時候廝殺起來,傷了圣公,他們百死莫辭。隨著對方緊閉城門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們也很慌,生怕對方就真的一直堅守下去,徹底無視了外面的圣公。而只是慌,沒有亂,還是因為方臘每日以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態巡視軍營,再加上軍糧暫時充足,否則底層士兵恐怕都要出問題。但凡御駕親征,君主的鎮定自若是相當重要的,他們無疑有一個好的領袖,可這也不能當飯吃,照這么下去,何時是個頭啊?因此不單單是指出問題,厲天閏還給了具體的戰術:“圣公,末將以為,我等當羊裝撤軍,引誘襄陽城內守軍來追,亦或是撤離大軍,只留小股精銳,與對方周旋!”司行方附議:“我等大軍在此,燕軍堅守城池,還可以說是精通戰術,然大軍撤離,只留小股部隊,對方如果都不敢出來剿滅,那就是心怯了,到時候就能讓襄漢百姓看看,誰才是有勇氣保護他們的軍隊!”擅長神射的龐萬春更是道:“末將愿領三千在此,與燕軍周旋,若不斬燕將首級,誓不回江陵!”對于三位大將的策略,方臘已經明白,其實就是認輸撤退,但還要別別扭扭地找回一些體面,不至于輸得太難看,所以得留下殺傷些敵人,回去好向荊湖人交差。平心而論,若不是“左命”的出現讓明尊教傾巢出動,方臘在堅持了這半月后,很可能也會采取這種窩囊但理智的方法。相比起一直耗在襄陽,最后山窮水盡再無力退走,途中將士說不定還會嘩變,這已經是一個相當穩妥的法子了。但現在,他要堅持。堅持到曙光的出現。所以方臘的語調是平和的,神情里又有著說不出的威嚴和堅定:“我知你們擔憂賊人一味堅守,想要知難而退,但這一退,將來想要再下襄陽,難度又不是此次可比!”“燕軍嘗到了甜頭,役夫匠人又多,接下來必定繼續加固,甚至繼續拓寬這條護城河…”“到時候我們怎么辦?再來襄陽城下時,或許連進攻的勇氣都沒有了…”三將沉默下去。他們其實也知道,但兩害相權取其輕,現在不是實在沒辦法下城,又耗不過財大氣粗,背后坐擁整個中原的燕軍,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么?難不成圣公還有其他法子?正當他們臉色難看之際,方臘緩緩起身,舉步來到帳外,朝著天穹鄭重地拜下:“若蒼天佑我,荊襄百姓早早過上太平之日,就讓襄陽橫生變故,予我義軍破敵良機!”三將怔住,沒想到圣公居然開始祈求上蒼。但有鑒于這位的威望,倒也沒有完全覺得荒謬,反倒隱隱有些期待,也走了出來,齊齊拜下:“愿天佑圣公!天佑圣公!”…“明王護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樊城據點,以韋青翼為首的八名護法,朝著明王像虔誠地拜下。這尊明王乍一眼看上去,和普通的佛像很像,寶相莊嚴,慈祥示人,只是細節方面透出邪異的味道,雙手一黑一白,佛像身上又有四條詭異的紋路,蜿蜒而行,齊齊匯聚于天靈。雙手的黑白,是暗合摩尼教的明暗二宗對立,通過由明轉暗,從暗歸明的斗爭,還原太初天地未開之際,明暗各自獨立存在的平衡情況,由此明王降世,帶給世間純凈的光明,再無任何邪惡。四條紋路,則是明王賜予凡人的清靜、光明、大力、智慧四種力量,也是四大主教所能得到的神力庇護。毫無疑問,此次齊聚此地的八位護法,都是沖著這個位置來的。八進二,機會倒也不小,相比起那群將一切都奉獻給明王,卻得不到任何實質性回報的信徒,他們只差臨門一腳了。所以在祭拜明王像的時候,眾護法的眼神無比地狂熱,但看著彼此的時候,又露出掩飾不住的提防之色。不過他們在各地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知道利害關系,競爭歸競爭,還不至于內訌。祭拜完畢后,韋青翼首先開口:“核心兩座四絕陣,有我們八人布置,但依明尊所言,各自帶來的精銳教眾也不可閑著,選擇六十四人,布置外四絕陣,天羅地網,絕不能讓‘左命’有一絲一毫的喘息機會!”他所說的話倒是無可厚非,眾人來都來了,自然是全力以赴,畢其功于一役,卻對于這個發號施令的語氣有些不滿。一個身高九尺,須發飛揚的護法謝金獅,就甕聲甕氣地開口道:“這些明尊都下令了,不用你重復,我們只想知道,‘左命’怎么會來樊城?”明尊教此次雖然出動了八大護法,除了太遠的不可能迅速抵達外,附近的高層和精銳好手都聚集在此處,堪稱一股強大的力量,毫不夸張地講,他們敢憑借區區百人之數沖擊上萬宋軍。但燕軍不是宋軍,那是戰力軍備完全不同的存在,在襄陽城內又是修繕城防,加固工事,如果這一百多精銳骨干涌入襄陽城內,別說圍殺“左命”了,恐怕都不會翻起多大的浪花,就會被燕軍撲滅…所以在他們看來,此戰最難的只有兩點——第一,怎么把“左命”從襄陽引出來?第二,怎么讓“左命”在發現己方實力雄渾,嚴陣以待的時候,不轉身逃跑,以后再也逮不住了?對此韋青翼嘿然一笑,驕傲地道:“你們以為我最先趕來,只是為明尊跑跑腿么,這天底下的輕身神行,又有幾人能及我?這些日子我早已將襄陽城摸得清楚,明尊也早做安排,接下來就為了引其出城!”“不用擔心此人不出,除了占據金陵皇宮外,‘左命’每一次都沒有幫手,無論是天下無雙的武藝,還是一場場名揚天下的事跡,都會讓他越來越習慣于獨來獨往!”“別人會一直縮在燕軍之中,我等確實奈何不得,但大逆‘左命’連千軍萬馬都敢深入,難道害怕只身出城?”謝金獅毫不客氣地道:“‘左命’自是不怕的,怕就怕你在襄陽城中就被他打死了,我等白白跑來!”韋青翼冷笑一聲,臉上的表情突然肅穆起來,眼神里徐徐浮現出一股無喜無怒,無悲無欲的冷漠無情。伴隨著這個神情轉變,一股如海如岳,莊嚴無量的威儀誕生,令人俯身下拜。包括謝金獅在內,眾護法確實伏倒在地,又驚又羨:“明王神力!你還不是主教,憑什么就被賜予這股力量?”“就憑本尊要去引‘左命’入伏,而你們不行!”韋青翼澹然拂袖,身形消失不見,就如同一抹青色的煙氣,須臾間遠去,只留下神情復雜的眾護法。論及神行術,他們確實不如對方,可明尊如此安排,現在這般韋青翼獨占首功,幾乎能鎖定一尊主教之位,剩下的七人,只能爭奪剩下的一個了。有鑒于此,接下來交鋒,一定要施展渾身解數,給予那“左命”最為勐烈的痛擊!等待并不漫長。一個時辰都沒到,施展鷹視咒的護法就看到,一道寬袍大袖的身影出了對岸的襄陽城,直接落在漢江邊的一葉扁舟上,如離弦之箭般朝此處而來。“江上戰場!”計劃里定下了多個戰場,距離襄陽內的燕軍越遠越好,但如果無法完全引來樊城,還要確保對方無法中途逃離,江面之上無疑是不錯的選擇。所以眾人紛紛乘上準備好的船只,七大護法位于船頭,精銳部下劃船,船槳翻動間,幾乎現出殘影,一艘艘小船也如離弦之箭,迎了過去。江面之中,雙方迎頭碰上,那寬袍大袖腳下的船只緩緩停下。“哈哈,發現是伏擊了么?晚了啊!”青影閃過,當先誘敵的韋青翼來到了自己的船頭站定,與其他七艘船,恰好呈八門之勢,將這道寬袍大袖的身影圍在正中,咬牙切齒地道:“‘左命’,你奪我教密庫,殺我教兄弟,早該知道會有這么一日,漢江作為你的葬身之地,也不辱你了…四絕陣開!”沒有長篇大論的廢話,韋青翼飽含著仇恨與期待的話音一落,與另外三大護法齊齊撲出,每個人身上都涌動出一股奇特的氣息,交織成一座似陣非陣,極為奇特的合擊手段。絕清靜!絕光明!絕大力!絕智慧!當四種教義的反向效果作用在身上,即便是強橫的武者,都可能淪為待宰的羔羊,而對于天地元力的封鎖,更是針對“左命”秘法的不二法門。即便是絕世強者,也受不了這等落差,雙拳難敵四手!不止是四手,相比起出手的四人,其他四大護法也沒有閑著,在引動天地元力的同時,注意力一直鎖定在這個大敵腰間的刀上。這把雖然不知道名字,但早已威震天下的寶刀。據大力主教的判斷,此刀的煞氣殺意已經凝煉升華,必定是在沙場上沖鋒陷陣,斬殺了至少上千敵人,再貫徹著兵主信念決心所成的神兵利器。如果“左命”不是從別人手中傳承到此刀,而就是此刀的原主,那藏在面具下的真容,很可能曾為當世名將,后來隱居不知得了際遇,練成了一身本事,才能具備文韜武略,每每出面都能引導世間大勢的走向!無論如何,這個傳奇終結了,在我們手中!一想到能殺死如此人物,時常躲藏于黑暗里的他們都露出了顫栗般的興奮神色,同時蓄勢待發,萬一對方連四絕陣都能抗衡一二,那就要隨時準備接替第一座四絕陣,以車輪戰將之耗死。然而令人感到不解的是,明明韋青翼四人都已經近乎逼到面前,那寶刀依舊懸于對方腰間,沒有半點出鞘的意思。“怎么回事…他難道被四絕陣壓制到連刀都拔不出?”“還是癡了…想要赤手空拳?”謝金獅等四大護法的視線,不由自主地上升,落在那張森冷的面具上面。表情固然是看不見的,但深邃澹然的目光,和那自始至終沉穩的氣度,卻讓將對方成功包圍的明尊教上下,生出一股久違的心季。終于。對方悠然開口:“來的人數比我想象中要少些,不過實力確實不錯,想必你們全員覆沒,明尊教也廢大半了!”“狂妄!當那威嚴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明尊教上下出奇地憤怒了,謝金獅更是怒吼如雄獅:“死到臨頭,還敢嘴硬,有本事你就出刀,破開我等為你精心準備的四絕陣!”“殺你們,何須出刀?”聲音再度響起。那右手依舊不動,卻是左手從袖中探出,修長的五指,朝著腳下的漢江一攝!天書地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