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屯。
屯間小路上,金小梅抓著李如海的手腕,急匆匆地往家走,一邊走,一邊埋怨道:“出門就不回來,瞅這一早晨,我找你找的!”
“你找我干啥呀?”李如海似乎整張臉上都寫著“不情愿”三字,被金小梅拽得踉踉蹌蹌,一邊走,一邊說:“我這次又沒說咱家的事兒,你干啥不讓我說呀?”
“沒不讓你說。”金小梅拉著李如海轉了個彎,眼瞅著前面就快到自己家了,而趙軍正在道中央站著呢。
金小梅回頭對李如海說:“是你軍哥找你有事。”
“啊?軍哥呀!”李如海聞言,也看見了在前面不遠處,踱來踱去的趙軍。
看見這娘倆過來,趙軍連忙迎上,問李如海道:“你小子一早晨跑哪兒去了?”
這只是一句埋怨,并不需李如海回答。趙軍說完,就從金小梅手里接過李如海手腕,抓著對他說道:“走,跟我走!”
“啊?”李如海一愣,問道:“軍哥,咱干啥去?”
“跟我上林場。”趙軍道:“去辦點事兒!”
“我不去!”李如海當場拒絕,搖頭道:“我今天還得上學呢!”
“你可拉倒吧!”趙軍一撇嘴,拽著李如海就走。見此情形,金小梅也不管,轉身就回家了。
按理說,正常的家長,不會縱容孩子逃學。而金小梅也挺正常,但不正常的是李如海。
這孩子上初一了,可每天連書本都不帶,到了學校就跟全校師生東拉西扯。
二百來人的永安中學,就沒他不知道的,就沒他不打聽的。
昨天晚上發生了這么大的事,光在屯子宣傳哪過癮吶?連早飯都沒吃的李如海,決定今天就是自己1987年的第一次不遲到。
“我不去!我要上學!”被趙軍扯出百十來米,李如海雙腿撐地,把屁股往下一沉,死死地停住腳步,哪怕被趙軍拽地身體前傾,他也不再往前一步了。
這一幕,要是被不知道的認看見了,還得以為是誰家條件困難,逼著孩子輟學呢。
“哎呀!”趙軍也是無奈了,一手抓著李如海不讓他跑了,一手掐著腰道:“還你要上學,你上學為了啥?我還不知道么?”
“那我也要上學!”李如海大喊著,死命地掙扎著。
趙軍被他震得耳朵都嗡嗡,雙手像拔河一樣抓著李如海胳膊,勸他說道:“你學校才幾個人啊?我們林場多少人呢?你有啥話,上我們林場說去,多好?”
趙軍此言一出,李如海瞬間不掙扎了,把往后撅的屁股一收,看向趙軍問道:“軍哥,我去能行么?”
“那咋不行?”趙軍笑道:“跟我走,咱們坐車走!”
“行!”李如海一點頭,掙脫了趙軍的手,抬手向前一比劃道:“走!”
他還著急了!
“你慢點!”趙軍追上李如海,問他道:“你早起是不是沒吃飯呢?不墊吧一口啊?”
“來不及了!”李如海道:“我今天就沒打算吃,要不是我媽找我,我直接擱那邊就上學了。”
“那你中午還不得吃么?”趙軍一把拽住李如海,從兜里掏出錢和飯票,塞給李如海,然后又從挎兜里掏出一個鋁飯盒,遞給李如海道:“你跟著二哥直接上他們車隊,要有人問你哥咋沒上班呢,你就把昨天晚上的事說一遍。”
李如海知道的事不全,只是今天早晨照顧李寶玉的時候,聽李寶玉和他說了一些。所以,他不知道趙有財訛張占山五百塊錢的事。
而今早趙軍去送錢時,李如海還不在家。所以,在他的宣揚中,趙、李兩家是完全的正面形象。
這就是張援民想出來的辦法,讓趙軍帶著李如海去林場,借李如海那三寸不爛之舌,把張家丑事傳的林場皆知。
這可比抬著張來寶游街體面多了!
但趙軍卻認為,這未必能起到多大效果。因為李如海平日宣傳,都是在屯子、在學校,他和這些人熟,話題才能開展起來。
可到了林場,李如海認識的人也都是永安屯的,林場大多數的人,他都不認識,總不能拽住一個陌生人,就給人家講吧。
于是,張援民就提議,先讓林祥順把李如海帶到車隊去,當車隊的人問起李寶玉今天為啥沒來上班時,李如海可以趁機插話。
等到中午,李如海再去一食堂吃飯,由趙有財把他介紹給后廚的工作人員,然后從后廚開始講,講到食堂里。
可趙軍把張援民的意思轉告給李如海之后,就見李如海一直沉默不語,便問:“如海咋了?不行啊?”
“沒啥不行的。”此時的李如海,一臉的平靜,擺手道:“就是這路子不咋的。”
“啥?”
趙軍聽得一怔,再聽李如海說:“要想給他宣揚,就得到二食堂去,那張占山不是二食堂的廚子么?我就去他們那兒,給他宣傳去。”
“不是!”趙軍一聽,可就急了,忙拉過李如海說:“如海,你可別瞎胡來呀!”
要知道,張占山可不只是二食堂廚子那么簡單,人家是大師傅,整個二食堂都是他的地盤。
往日的李如海,遇見李寶玉,就跟耗子見貓差不多。而李寶玉聽趙軍的,所以李如海在趙軍面前,根本就沒有話語權。
但此時此刻的李如海,面對趙軍的質疑,微微昂首說道:“軍哥,你打獵還行。但要說宣傳這一方面,還得是我。”
趙軍:“…”
說話間,就來在了林祥順家門口。這時候,林祥順已經在車上等著了。
他從后視鏡看到趙軍和李如海走來,還緊按了兩聲喇叭。
最近這些日子,趙軍都是去驗收組學習,而驗收組就在林場附近,所以他每天都蹭林祥順的車一起走。
今天也不例外,只是因為家里事情多,趙軍出來的有些晚了,林祥順怕一會兒遲到,才按喇叭催著趙軍。
至于趙軍身旁的李如海,林祥順只當是順路而行。
可副駕駛車門一開,李如海先坐了上來,并向林祥順打招呼道:“順子哥。”
“啊!”林祥順一愣,但見趙軍跟著上來,便把目光投向了趙軍。
趙軍擠到副駕駛上坐好,把車門拽上,就對林祥順說:“二哥,先開車,道上我跟你說。”
今天中午,永安林場二食堂,滿懷心事的張占山仍然親自掌勺,做了三大鍋雪里紅燉豆腐。
雪里紅是芥菜的變種,又叫辣菜。它在東北,到了秋冬季節,葉子會變為紫紅色,所以在南方叫雪里蕻,在東北卻叫雪里紅。
取其葉、莖腌制,燉大豆腐,就是電視里常看到的咸菜滾豆腐。
凡是永安林場的老員工都知道,二食堂的張師傅燉雪里紅大豆腐是一絕。
而且那雪里紅都是張占山親自帶著徒弟們腌的,用其特殊的方法,腌得雪里紅咸、脆可口,再配上香、嫩的鹵水大豆腐,這道菜做出來,咸、脆、香、嫩,絕了!
正常情況下,林場車隊的職工是不來二食堂打飯的,他們因為林祥順和趙有財的關系,都會去一食堂。
但今天,車隊的鄭國強來在了二食堂,排隊打了一飯盒的雪里紅燉大豆腐,然后又要了一個窩頭放在飯盒蓋上。
鄭國強端著窩頭和菜,來在靠門的角落處,把它們交給了坐在長條板凳上的李如海。
“謝謝鄭哥。”李如海嘴很甜的,向鄭國強道謝。
鄭國強搖了搖頭,還是勸道:“如海啊,要不你端著菜,跟我上一食堂吃去吧。”
說到此處,鄭國強往那最右邊的打菜窗口瞄了一眼,才又對李如海說:“你今天一上午,沒少說張師傅家的事,我怕他知道,該收拾你了。”
“怕啥!”李如海拿起窩頭,直接塞進兜里,對鄭國強笑道:“鄭哥,你不用管我了,你快去打飯、吃飯吧。”
“不著急,林哥都給我打了。”鄭國強雖然如此說,但肚子屬實餓了,和李如海告別以后,便出了二食堂往一食堂去。
見鄭國強走了,李如海把飯盒底部放進飯盒蓋里,然后起身端底往食堂中間人多的地方走去。
他來在一張桌旁,見能容納六人吃飯的長條木桌旁,已經坐了五個人。
李如海低身問了一句:“幾個大哥,這有人不?”
“沒人,坐吧。”一人隨意地答了句話,但等李如海坐下以后,他一看李如海不禁一愣。
李家人個子都高,李大勇一米八,李寶玉一米九。而十四歲的李如海,也有一米六。
就他現在的身高,在這年頭,也不算矮了。但他一臉稚嫩,任誰都看得出他歲數不大。
最關鍵的是,李如海還是一副新面孔。
于是,同桌就有人問道:“這小兄弟,你新來的啊?”
“啊!”李如海應了一句,然后不等其他人再發文,就推了下桌上飯盒,笑道:“這菜做的挺香啊。”
“嗯吶。”李如海對面之人,使筷子挑起塊豆腐,納入口中,吧嗒兩下嘴,才說:“二食堂張師傅做這道菜,做的最好了!”
“大哥你喜歡吃啊?”李如海問了一句,然后也不等人答話,就用筷子挑起一塊豆腐,夾在那人碗里。緊接著,又挑一塊。
而鹵水大豆腐嫩,豆腐在筷子上一墜,竟然被筷子咯得分作兩半,掉入了那人飯盒的湯里,迸濺出了幾滴熱湯。
可這人一點也不生氣,笑著對李如海說:“小兄弟你太客氣了,你快自己吃吧。”
這年頭,有些人家里吃大豆腐就當開葷了。李如海的一飯盒菜里,總共也沒有幾塊豆腐。
李如海聞言一笑,對這人說道:“這張師傅他家,昨天晚上出事了!”
“啊?”李如海突如起來的一句話,讓桌上幾人都停下了筷子,紛紛看向李如海。
李如海對面坐的那人更是往打菜窗口看了一眼,然后小聲對李如海說:“小兄弟,這事你可不能瞎說啊。”
“瞎說啥呀?我跟他兩家是鄰居,我還能扒瞎么?”李如海低下身子,聲音卻絲毫未減,說道:“就昨晚上,張師傅他兒子,上人家偷苞米,差點讓人拿槍給崩了!”
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還有驚險、刺激的情節。
李如海說完這番話,旁邊兩桌的人都把目光挪過來了。
“張師傅他兒子咋還能干這事呢?”
“咋還能讓人當黑瞎子呢?”
“崩啥樣啊?”
這年頭,吃飯是一件大事。
平日里,工人們打完飯菜,就是一頓猛吃。吃完了,在這食堂里嘮嘮嗑、歇一會兒,等午休時間過了再走。
所以,以往食堂開飯的前半個小時,相對比較安靜。而后半個小時,卻是嘈雜無比。
可今天,剛開飯十多分鐘,食堂里就嗡聲四起,很多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而半個小時后,二食堂里亂成了一鍋粥,工人們的議論聲沸沸揚揚,都快把房蓋給掀了。
這時,食堂后廚里,張占山和徒弟們在一起吃著飯。張占山眉頭一皺,問左右徒弟道:“今天咋這么鬧挺呢?”
一人搖頭道:“不知道啊?是不是場子又要發啥福利,都擱這兒議論呢?”
“不像。”另一人說:“我聽他們說什么張師傅。師父,不能說的是你吧。”
“不能!”有人接茬道:“現在是個工人就叫師傅,這場子里張師傅多了,憑啥議論咱師父啊?”
而在此時,李如海正拿著空飯盒,快步走出了二食堂,直奔一食堂而去。
自周春明升任林場一把手以后,林業局給永安林場下派了一個生產場長。
既然是生產場長,肯定是主抓生產。而且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位竇場長今天給整個調度組開了個會,說了兩個小時的空話,等到快午休的時候,才又布置了一下今年冬運生產的準備工作。
正因為開這會,整個調度組整整晚了半個小時,才開始午休。
還好趙有財給他們留了飯菜,才不至于讓調度的人餓肚子。
身為組長和副組長,吳峰和李大勇在打飯菜時,肯定要排在前面。
他倆打完飯菜,就找一張還算干凈的空桌,相對而坐,準備開吃。
就在這時,吳峰看著李大勇身后,一瞇眼睛,問道:“那幫人是干啥呢?”
李大勇回身一看,只見食堂東南角,圍了得有四、五十人,他側耳傾聽,隱隱約約有人在人群中講著什么事。
李大勇轉過頭,沖吳峰笑道:“沒準是哪個工友,閑著沒事說相聲,準備上晚會呢。”
過兩天,就是八一節。而且,場里有不少轉業軍人。到那天,永安林場會開一場露天晚會,到時候會有擁軍擁屬的節目表演。
李大勇話音剛落,就聽啪的一聲。緊接著,一個聲音抬高了八度,自那人群中清晰的傳來。
只聽他道:“就聽一聲槍響!預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狗來寶夜盜秋糧,憨寶玉痛失一臂!”
李大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