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殿試日。
當天一清早天還沒亮,朱浩便入東安門等候從東華門入皇宮參加殿試。
在場貢士可說是精神抖擻,一個個都等著金榜題名。
從會試結束到如今已過去一年多時間,中榜者中一人已死,一人回鄉守制,對每個人來說都有點時過境遷的感覺。
寅時末,天地一片灰蒙蒙的,人影都還看不清,一眾貢士便開始入宮。
由宮中太監執領,翰林學士走在隊伍前面,帶領眾貢士步入東華門。
東華門屬于皇宮東南門,北邊是文華門連接文華殿,再往北就是東宮所在。
南邊則是內閣值房和佑國殿等連排屋舍,正對著的就是左順門,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后改名會極門的地方。
進入左順門,此地已算皇宮地界,但進奉天門尚且不算入大內。
一行人走過金水橋,此時西角門前,已設好連排桉桌,所有考生需席地而坐,參加本次殿試。
《皇明大政紀》中有載:“…正德十六年五月廷策會試中式舉人…禮部奏武宗喪禮事宜從簡,上御西角門,發策問…”
眾貢士座次,就是按照會試成績排序,朱浩作為會試會元理所當然坐在了第一排最左邊的位置。
這個位置看起來不錯,但要抬頭看看皇帝的御座位置,還是稍微有點偏。
但跟朱四那么熟悉了,看不看都一樣。
太陽升起時。
朱四作為殿試名義上的主考官,親自出現在考試現場。
眾貢士無須下跪,但要躬身向皇帝行禮,但因眾貢士沒有經過朝會禮數的基本訓練,所以現場稍顯混亂,一點兒都不齊整。禮畢,眾貢士歸位,跪坐后隨即就有內侍將一份份考卷發到考生手上。
相比于會試,殿試的考卷格式更為規整,每一份印刷出來后都會詳細檢查其中是否有錯漏,以保證每一名考生的考卷都不會出現缺損情況。
而考卷上,朱浩所出的殿試題目赫然在列:
“皇帝制曰:朕惟人君,奉天命以統億兆而為之主,必先之以咸有樂生,俾遂有其安欲,然后庶幾盡父母斯民之任,為無愧焉。夫民之所安者,所欲者,必首之以衣與食。使無衣無食,未免有凍餒死亡,流離困苦之害。夫匪耕則何以取食?弗蠶則何以資衣?斯二者亦王者之所念而憂者也。
“今也,耕者無幾而食者眾,蠶者甚稀而衣者多,又加以水旱蟲蝗之為災,游惰冗雜之為害,邊有煙塵,內有盜賊,無怪乎民受其殃而日甚一日也。固本朕不類寡昧所致,上不能參調化機,下不能作興治理,實憂而且愧焉。然時有今昔,權有通變,不知何道可以致雨旸時若?災害不生,百姓足食足衣,力乎農而務乎職,順乎道而歸乎化?
“子諸士,明于理,識夫時,蘊抱于內而有以資我者,亦既久矣。當直陳所見所知,備述于篇,朕親覽焉,勿憚勿隱。”
這本是嘉靖十一年的殿試考題。
朱浩取了個巧,把十二年后的殿試題目用在此時,而如此一份帶著悲天憫人情懷的考題,讓眾考生來探討治國安邦之道,可說是非常符合如今新皇登基后百廢待興的局面。
大明經歷正德一朝的混亂后,皇帝出如此題目,也充分體現其愛民如子、心懷天下蒼生的優良品質。
殿試無須太多累贅禮數。
唯一的目的就是為國取士。
自打眾貢士入宮,基本就沒多余的聲響,考試開始后,眾考生或沉思長考,或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理順思路。
大明殿試規矩,按《明會典》所列:“凡殿試洪武三年定殿試時務策一道惟務直述,限一千字以上。”
這就跟平時寫四書文經義不同,無須八股對偶,但卻要求寫到一千字,雖然不是越多越好,但基本上想在殿試中名次靠前,怎么也要往兩千字甚至三千字往上去寫,而且要求無錯別字。
殿試中,除了考察考生的文韜武略,體會皇帝治國之艱辛與不易,獻計獻策針砭時弊外,還要求一手字必須寫得好。
因為殿試考卷并不謄錄,這意味著考生的考卷將會被殿試閱卷官直接看到,雖然大明的殿試還沒到清朝那般“抑文重字”的地步,但實際情況也差不了多少,想名列一甲,字寫得丑這一條就會被否掉。
在場絕大多數考生都需要冥思苦想,思索如何破題,但對朱浩來說,自己出題自己答,還有比這更輕松的事情?
稍微抬頭看了遠處御座上的朱四一眼,發現朱四也在往自己這邊瞧。
沒辦法,在場這么多考生中,除了朱浩外他就認識個張璁,但跟張璁只是一面之緣,此時張璁埋在人堆里并不顯眼,朱四對一個只交談過幾句的老書生不會產生什么深刻的印象。
朱四以往就很羨慕朱浩考科舉,而且連榜中魁首,這次終于有機會親自見證朱浩科舉,自己還是主考官,當然要多留意一下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有何表現。
內閣大學士和禮部部堂并不在考場。
但殿試結束讀卷官之位則由他們充任,殿試讀卷官除了內閣大學士外,還有翰林學士和部堂、正卿、侍郎、通政使等,每一屆殿試讀卷官人數大概在十三四人上下,少則十人,人選會在殿試當天公布。
殿試放榜明初一般在殿試后第二天,到宣德朝后,通常是殿試后第三天放榜,第四天賜恩榮宴。
殿試沒有提前交卷一說。
寫完了就在那兒等著,最后日落時大家一起出宮,畢竟考場是在皇宮里,不可能挨個送你出宮,都是一起來一起走。
中午并不放飯。
雖然名義上皇帝主持,但皇帝通常是露個臉,坐一會兒就走。
但也會出現皇帝“缺考”,也就是“不御殿”的情況,嘉靖之前皇帝“不御殿”一共發生四次,分別在天順八年和正德六年、九年、十二年。
天順八年是因為英宗剛死,出現皇權交替的情況,而正德朝三次…純粹就是朱厚照不想去。
如此可見大明科舉選拔人才,到了正德朝時如何不正規,這次殿試之前有三次殿試皇帝都沒來,終于在朱四登基后,情況得到改善。
這次朱四主持科舉,顯得前所未有的重視,即便到午時,朱四也沒有著急回去吃飯,連朝務好像都懈怠了。
此時朱浩早就已經答完考卷,坐在那兒等候交卷彌封。
一直到日頭西斜,有太監過來提醒朱四應該注意身體,得回去休息了,朱四才意猶未盡起身,臨走時望了眼朱浩,眉宇間滿是笑容。
皇帝走后。
在場負責監場的翰林院眾人才輕松了些,但按照規矩,他們不能靠近考生,查看文章,以免有串通之嫌。
朱浩留意到,楊慎也在場。
之前二人見過面,有過簡單交談,楊慎對朱浩似乎并不太重視,偶爾目光看過來,隨后便將目光轉向一些他認識的考生,諸如楊維聰等北直隸出身或四川出身的士子,那些才是他的同黨。
日落時分,終于準許交卷了。
由太監過來負責接收考卷和彌封,朱浩卷子夾在中間。
當太陽徹底落入地平線,就算沒答完的考生也要求必須交卷…考卷悉數上交后,所有人起身,按照順序列隊,再次跟著太監和翰林院的官員往宮外走。
出東華門后,終于不再限制“喧嘩”,眾考生可以恣意交談。
“朱公子…”
因為已無須列隊,眾人往東安門走時,已是三五成頭接耳。
此時張璁從身后快步跟了過來,向朱浩行禮。
朱浩正在跟幾名會試列在前面的湖廣籍考生探討本次殿試題目,聞言回首看向張璁,微笑著點了點頭。
之前還想跟張璁探討議大禮之事,沒找到人,想不到殿試后張璁主動前來求見。
朱浩跟幾名湖廣考生作別,這才跟張璁走在一側,并肩而行。
“先前留意到陛下,一直凝視你那邊…”
張璁提了一句。
朱浩不由瞇眼。
這個張璁,果然很善于鉆營,到底史官沒冤枉你,若非大禮議你立了功,指不定你就成了嚴嵩,幸好你考上進士時已是個小老頭。
朱浩笑道:“張兄你看錯了吧?在場那么多人,怎能確定陛下看的是我呢?”
張璁沒有糾纏這個話題,轉而道:“之前一直閉門讀書,未曾前去拜訪,不知陛下如今可有憂愁需人寬解?”
朱浩道:“張兄你應該知道吧?”
張璁點了點頭。
殿試之前,朝堂第一次議大禮,以新皇全面失敗而告終,新皇爹不是爹、娘不是娘,張璁作為歷史上大禮議的發起人,豈能看不出皇帝急需一個聲音來為自己出頭?
但張璁大概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輕,沒有資格議大禮。
“看來是該跟張兄你好好談談,不如約個時間如何?時候不早,天沒亮折騰到現在,也該回去休息了…”
此時已到東安門前,朱浩的意思是,咱門口作別。
張璁卻顯得很急切:“選日不如撞日,不如由在下做東,宴請朱公子…請朱公子務必賞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