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最后一天。
朱娘一家正興高采烈準備過節事宜,不想陸松登門,將朱浩叫出去大致說了一下,卻是袁宗皋委托陸松,帶朱浩以及王府的禮物前去拜訪安陸州儒學署學正范以寬。
“好端端地怎要在年關臨近時拜訪州學正?”朱浩不解地問道。
以他這樣尚未正式參加科舉的學子,距離縣學都很遙遠,更不要說州學了,此時前去拜訪學正,是不是跳級了?
陸松道:“隋教習年后將不會再回王府授課,為防唐先生長久不歸,興王委托州學正幫忙尋找新教習…年底前我代表王府送一些過節禮過去,讓你同往,對你年后參加縣試、府試或許有幫助。”
原來興王府并不是專程為了朱浩科舉之途順利向范以寬送禮,而是委托其辦事,至于叫上朱浩同往,算是一種間接的照顧。
“眼看就要過年,大年三十登門…就怕被人拒之門外!”
朱浩雖然同意前往,但還是心存疑慮。
陸松聽了笑而不語。
或許他覺得,興王府給誰送禮,別人就算心里有什么看法也會笑著接納,這可是一種難得的禮遇,就算一個州儒學學正,平時面對州學學子孤高自傲,但在興王府面前總要保持克制吧?
此行應相當順利,中午可以早早歸家吃午飯呢!
陸松帶著朱浩上了馬車,兩個隨從以及裝著禮物的大箱子都在后邊那輛馬車上。
朱浩本以為陸松會帶他去范以寬的私邸,卻被告知范以寬并不是安陸本地人,家眷不在身邊,其住在文廟后面的宿舍…
沒過多久,兩輛馬車停在文廟前的空地上。
“陸典仗,送禮送到文廟來,會不會有辱斯文?”朱浩笑瞇瞇問道。
陸松指揮兩個隨從搬箱子,一臉的無所謂:“沒事,就算是當世大儒,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
這話倒是挺直接。
乍一聽沒什么毛病,充分體現了一個武人對讀書人,尤其是成名大儒的蔑視。
可朱浩還是覺得有些別扭,但你陸松怎么說也讀過幾天書,在我這樣一個即將走科舉之途的儒生面前,說這些話怎么都不合適吧?
陸松帶著朱浩來到緊閉的文廟大門前,還沒上前敲門,就見大門突然出里邊打開,一個年輕儒生,被人連推帶攘出了門口,跨門檻時被還絆了一下,踉踉蹌蹌用手扶地,才勉強沒摔倒,手里拿著本書卷。
“我是來見范學正的…”
年輕儒生站定,馬上朝推攘他出來的兩人申訴。
“不開眼的東西,大過年的給人找不痛快!沒聽到范學正對你文章的評價嗎?狗屁不通、全無文采!就這還想混文名?怎么不撒泡尿照照?以為就你這樣濫竽充數的讀書人還想當秀才?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趕人者中的一個大聲喝斥。
朱浩聽了這話,不知為何覺得特別親切。
范進被他老丈人啐了一臉的畫面感躍于眼前,這大概就是世人對讀書人的偏見,總覺得讀書人是為了功名利祿才讀書,卻不知…讀書人還真就是為了功名利祿而讀書。
“文章乃是我日夜冥思苦想寫出來的,范學正只看兩眼便如此貶低,是不是太侮辱人了?”
年輕儒生怒視二人,拳頭緊握,一副行將撞墻殉文的氣勢。
里邊的人毫不客氣,直接把門“咣”一聲關上,倒是把陸松和其身后抬著箱子的二個隨從給驚著了。
這個范學正,是不是太過不近人情?
“是可忍孰不可忍!”
年輕儒生一臉不服輸的模樣,大有往前以頭撞門的架勢,陸松生怕這家伙撞個血濺當場,趕緊上前兩步,把其去路給擋住。
“你們干嘛?”
年輕儒生幾近崩潰的情緒終于找到宣泄口,向陸松大發雷霆。
趁著儒生找陸松麻煩,朱浩一把將其手上的文章搶過來,隨便看了幾眼,那文章…真的辣眼睛!
一言難盡啊!
雖然范以寬說話難聽,但還算中肯,朱浩突然覺得,這個范學正除了性子耿直一點,其他沒毛病。
讓一個癡迷于讀書卻沒什么天分的年輕人早點認清現實,放棄讀書之途,找點別的事干干…并無不妥。
“兄臺,你的文章寫得太好了,回去繼續努力,一定能考上生員,將來金榜題名、高中狀元不在話下!”
朱浩一臉崇拜地說道。
年輕儒生聽了一個孩子的高度評價,立即放棄跟陸松理論,臉上涌現一抹倨傲之色:“這還用得著你來說?”
隨后轉身離去,或是覺得,文廟門都關了,大過年總不至于真要拿腦袋去撞吧?
干脆回家吃團圓飯!
就把這不知哪兒來的孩子的評語,當成是本州學正的最終評價。
年輕人火氣來得快,退得也快,走時步履堅定,朱浩覺得好像是自己的話鼓勵到了他。
陸松皺眉望向朱浩:“你真覺得他文章寫得好?”
陸松對朱浩的學識有著清楚的認識,以王府上下對朱浩文章的評價,基本都覺得朱浩已具備考鄉試的資格。
既然朱浩這么評價,那年輕儒生的文章應該不會差到哪兒去吧?
如此一來,那范學正的評價是不是就既不公正也不客觀,此番前去送禮會不會被其刁難?
陸松心里蒙上一層陰影。
“切!”
朱浩撇撇嘴,邁步走向文廟大門,“大過年的說上兩句吉祥話不行嗎?”
陸松瞬間無語,嘆道:“你這不是坑人嗎?有的人沒有寫文章的天賦,為何要讓其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朱浩道:“不然怎樣?我說他文章連個八歲孩子都不如?想考取秀才簡直是癡心妄想?
“他死不死本來跟我沒關系,但真要在我面前尋了短見…大過年的得多晦氣?你看現在不是挺好的嗎,他有了信心,不擋我們的道…皆大歡喜嘛。”
陸松琢磨一下,好像真是這么回事。
恭維話嘛,誰不愛聽?
以先前那年輕儒生決絕的模樣,連他都覺得其可能真會拿腦袋撞門。
大過年的看人血濺當場,的確不是什么好事。
“走!”
陸松招呼一聲,由于隨從搬抬箱子,他只能親自上前敲門。
“砰砰砰!”
陸松用力敲打門環。
里面傳來不耐煩的聲音:“轅門重地,恕不接客!”
正是之前罵年輕儒生那人發出的聲音。
聽他話里的意思,好像先前罵年輕儒生時,看到陸松幾個搬箱子,便知來人的目的是為送禮。
“接客…呵呵。”
朱浩掩嘴偷笑。
陸松先瞅了朱浩一眼,這才道:“本人乃興王府儀衛司典仗,奉興王之命,前來拜見范學正!”
“吱嘎!”
門立時從里面打開。
開得之快,讓朱浩猝不及防,他本來還想湊上去從門縫里看看里邊的人在干嘛。
還是先前那貨,只是不見其同伴,此時這人臉上堆砌的全都是如沐春風的笑容:“原來是王府典仗,稀客稀客,請進。”
陸松沒有馬上往里面走,而是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這是拜帖,請去通傳,我等武人不敢打擾文廟清靜。”
或許陸松感覺到,那個范學正不是什么善茬,最好是一切按規矩來。
他對那些整天之乎者也掛在嘴邊的老學究看不上眼,可自己前來送禮,始終代表的是興王府的臉面,他不能讓人說興王府的人不懂規矩,尤其不能讓掌握社會話語權的讀書人做出如此評價。
“不用,請到里邊坐,奉茶后再行等候便可!”
對方變臉實在太快,雖在陸松預料中,心中也覺得很別扭。
進了大門。
里面說是文廟,倒不如說是文廟和貢院的結合體,一旁是一排排號舍,朱浩知道,如果自己要參加科舉的話,到鄉試前都要在此進行,不單是縣試、府試和院試,連歲考和科考也都在此…
現在有些陌生,早晚會發展到進到這里就好像回家般熟悉。
幾人沒有進貢院門,穿過一條長長的夾道,到了略顯陰森的高大建筑后邊,此時有幾人正在掃地。
這些人好似看不見朱浩幾人,只顧手里的活計,連抬頭瞥一眼的興趣都欠奉。
進到文廟偏廳,坐下后,說是有茶水,但門子徑直離開,那意思好像在說…請自便。
“大過年的,不會讓我們在這里等很久吧?”朱浩說了一句。
陸松沒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代表王府前來送禮,哪怕只是禮數上的,也要把場面活做足。
可這一等…
真的很久,眼看中午都過了,依然不見人影。
朱浩在偏廳門口看外面的人打掃完院子去吃飯,吃完飯又拿著梯子上屋頂撿瓦,忙得不亦樂乎…
無聊得哈欠連連,依然不見正主前來。
倒是一名穿著青衫、大約四十來歲的儒學署訓導看到偏廳有人等候,好奇地走了過來,問道:“你們是…?”
陸松趕緊自報家門。
訓導笑道:“范學正便是這樣,誰來送禮都好臉相迎,卻喜歡把人晾在此等很久才會出來相見…有時候還未必會見…既是興王府來人,在下這就前去通稟。”
朱浩和陸松心中都不由“臥槽”一聲。
感情剛才那門子好臉相迎,只是執行范學正“誘敵深入”的策略,讓人在這里干等!?
這是哪門子待客之道?
你范以寬架子這么大,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知州鄺洋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