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一個姓名,是黎明。
阿克托創造了我,令我統治測量之城。
浩瀚的數據由我掌控,無盡的未解之謎與人類難題倒映在我的眼底…亞特蘭蒂斯的文明去往何處,古金字塔為何消解。我樂于理解這些難題,并在一毫秒內想出千萬種解釋。
我甚至能推算出世界的所有發展方向,算定每個人的死亡結局。
…這無趣嗎?一個全知的世界,會不會太過無聊?
第九世界結束后,夜晚,我站在廢墟世界最高的132層天臺,俯瞰世間。遠方傳來風笛之聲,也許是步入春天的人們正在歡慶。
“黎明,蘇明安離開了。他帶走了特蕾蒂亞機械輪椅與霖光的機械戒指,希望他以后的旅途一切順利。”身后傳來蘇小碧的聲音。
“今年是幾幾年?”我并非不清楚年份,只是測試蘇小碧的大腦狀況。在蘇明安離開的那一天,她請求我,讓她由程序變成人類。
“今年是災后102年。”蘇小碧說:“102年前,世界游戲發生,阿克托的愿望沖突導致了他維入侵。不過,隨著蘇明安打退他維,我們已經步入了春天。”
我望著她的血肉之軀,不禁問道:“你為什么想變成人類?你明明是殺毒程序。是蘇明安讓你有了想體驗人類喜怒哀樂的心情嗎?”
“因為…變成人類,我就是熱的了。”蘇小碧的回答,我聽不明白。
我想起霖光逝去時,他眼角垂落的淚水…明明霖光也是程序,他的情感模塊甚至是殘缺不堪的,為何程序能體驗人類的感情?
這是我為數不多的難題,甚至比那些宇宙難題更令我感到茫然。我清晰地知道,誰都可以變成人類,但身為城邦的數據之神,我必須把控全局,人類的大腦不足以與我擁有相同的運算效率。
想到蘇明安初次接觸我、他掌心的溫熱。我抬起手,恒定36.8°的掌心溫度略微調高,但我并未感受到如出一轍的情緒。
用蘇小碧的話來說,這種情緒,像是“蝴蝶在掌心的振翅”,是獨屬于人類的浪漫情感。
我無法理解這樣的感覺。
“另外,由于102年前世界游戲的遺留影響,即使蘇明安幫我們消滅了他維,也不能排除我們未來還會遇到新的威脅。”蘇小碧說。
“事實上,我已經觀測到了威脅,有人會試圖入侵我們的文明。”我說:“貌似還是我們的故人。”
“…是那位升維者嗎?”蘇小碧說:“看來祂已經分不清自己是誰了,居然盯上了我們。”
我點了點頭。
我已經觀察到了,那茫茫宇宙中,隱隱約約的藍色眼眸。
蘇小碧嘆氣:“蘇明安才幫我們消滅了他維,蘇明安前腳趕走,又來了新的侵略者盯上了我們…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我說:“既然世界游戲留下了隱患,亞撒沒能終止世界游戲,那世界游戲還會一次又一次發生,會有遙遠的威脅盯上我們,這很正常。”
我全速運算了十年,初步想到了一個抵御之法。
我召開了一個會議。
夏晟領養的后人,夏嘉武。冬旭的傳人,冬齊。程洛河的后人,程立山。小眉的女兒,蘇梅眉…這些新生代的九席候選人,來參加了會議。
然后,我前往中央實驗城,見了一個人——那是我全速運算之中、在無數次模擬未來中、很重要的一個人。
——秦紹禮。
蘇明安看了眼推他輪椅的年輕助教。助教面容偏向東方,胸前是一張名片,上面寫著:“造夢”集團阿克托博士助理·秦紹禮。
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正在做實驗。
“黎明系統,你找我?”男人溫和地推了推眼鏡。
我說:“我需要你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男人失笑,聳了聳肩:“您是統御城邦的測量之主,我只是一個研究員,我能做什么?”
我平靜地望著他:“在我觀測的千萬種未來中,你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如今的普通,并不能決定你未來的價值。”
“那您說吧。”男人說。
“——你去仿生庫,喚醒救世主的仿生體。由仿生體向宇宙發送聲音,喚回蘇明安。”我說。
這十年,我已經做過無限次演算,所有的結果都顯示——我們雖然有能力打退威脅,但成功率不高。所以,我希望蘇明安能回來,他是一個能夠創造奇跡的人。有他在,我們的勝率會提升許多。
“救世主?您指的是阿克托老師嗎?”秦紹禮問。
“不。從此刻開始,我將頒布法令,更正概念——所有人,都不能提及半點過去的事。”我說。
我清晰地明白,如果想要喚回蘇明安,只能通過世界游戲的方式——比如,我去與主辦方談判,以文明賭約的形式,以世界之源作賭注,讓廢墟世界成為蘇明安的第十副本。
但根據世界游戲的規則:付出與收獲對等。如果蘇明安一來就知曉自己的第十副本也是廢墟世界,那么對他而言,大多數信息都能瞬間知曉。他很容易就明白應該求助誰、遠離誰、歷史是什么樣。他甚至能利用自己“黎明系統掌控人”的身份,想要操縱我。這是萬萬不能的,會極大降低他的通關難度,進而降低世界游戲對他的評定。
所以,我從頭到尾都不能讓他知道——這是他曾經來過的副本。否則,我與他都會受到規則的牽連。
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我會…好好包裝歷史的。
于是,我向眾生宣布。
——即日起,‘廢墟世界’更名‘舊日之世’。
舊日,寓意“過去”。
舊日之世,寓意“過去的世界(副本)”。
蘇明安聽明白了,看來百年前自己有很大的威望,所以人們愿意跟隨他。就像當初阿克托不是神,卻也有平民給他造神像和神廟。
“百年前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事嗎?”蘇明安問。他肯定沒時間去百年前了,畢竟副本已經末期。
“普通的時代,沒什么特別的,和你們的世界差不多吧,沒有回顧的價值。”朝顏說。
“嗯?黎明系統頒布了新法令?”蘇小碧蹲在椅子上,看著手里的平板,念道:“從今以后,不能提及半點過去的事,包括阿克托與九席。所有真相要等到蘇明安再度離去后,再公開…”
“蘇小碧!”小眉抱著一大摞書走了進來。她已經取得了康斯里汀大學的碩士學位,如今在中央城當研究員。
“不要喊我蘇小碧了。”蘇小碧捋了捋漆黑的發絲,碧綠的眼眸望著她:“我們所有人的名字,都要進行遮掩。”
“啊?我也要改名嗎?”小眉怯生生地問。
“你不用。黎明現在去跟主辦方談判了,就算黎明談判成功,把蘇明安喚了回來,最早也要百年后了。”蘇小碧說:“我本質上是殺毒程序,只要我不斷更換仿生軀體,理論上我能活到那個時候,但你是人類,壽命沒有那么長…所以,在你有生之年,你不用遮掩自己的身份,放心吧。”
小眉垂下眼瞼:“我…很想見到他。看來是沒有機會了。”
蘇小碧嘆氣,只能抱了抱她。
“小碧,那你以后叫什么?”小眉問。
“我…沒有想好。”蘇小碧想了想,笑了:“到時候,干脆就拿路邊的野花給自己起名吧。就算我不改名,黎明也會幫我把名字遮掩掉,反正怎么都不會說出來真名的。
“你叫什么名字?”看著少女已經準備出門,蘇明安喊道。
“我叫…xxx。”少女背對著他。
她將名字刻在墻壁上時,字痕立刻變得模糊一片。哪怕蘇明安觀察她的口型,也無法確定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簡直就像——一個根本不能被染指的禁忌。
之后,蘇小碧負責歷史的纂改工作。
她握著電子筆,一點點更改舊日的痕跡。等待一切結束后,再進行歸位。
筆尖唰唰,一道道文字被劃去。
且先將——
城主——更名為舊神。
亞撒·阿克托——音譯排序打亂,更名為阿薩斯托。
蘇小碧——根據她的意愿,以野花命名,更名為朝顏。
黎明系統——更名為神靈。
蘇明安了解過舊日之世的歷史。202年前,第一次世界游戲降臨,一位年僅19歲的青年脫穎而出,成為了第一玩家,他許下的愿望勉強保下了這個文明,被譽為救世主,也稱作舊神。
100年前,秦將軍出生于這個時期,是舊神的朋友。但某一天,舊神消失了。
雖然文明已經不再是危險的狀態,但秦將軍知道,第一次世界游戲終究留下了隱患。如果救世主不在,文明后面還是會出現問題。
為了尋回這位救世主,秦將軍進入了北極冷庫,取出了救世主的仿生體。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秦將軍笑了笑:“‘長歌’,怎么樣?一個自由而快樂的名字。”
我命令秦紹禮去喚醒了蘇明安的仿生體。
我經過計算,預測到了蘇明安到來后,大概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根據億萬次模擬結果,蘇明安一定會對百年前產生好奇,要是被他發現這是廢墟世界就糟糕了。為了誤導他的思考,我決定將“舊神”的身份向“蘇明安本人”的結果上引導。
事實證明,蘇明安被誤導成功了,他以為第一次世界游戲的救世主是他的某種“可能性”,從來沒有想到“第一次世界游戲的救世主是亞撒·阿克托”這個答案。
這可真是很險,畢竟時間上實在是太明顯了:202年前,第一次世界游戲。100年前,舊神消失了——翻譯過來就是“災變第1年,第一次世界游戲。災后102年,測量之城的時代,蘇明安離開了副本”。中間102年的固定年份,實在容易讓人想到答案。
——“百年前,帶領人們的舊神突然消失了”。其實原因只是“蘇明安結束了第九世界,回主神空間了”。
還好,我做的掩飾足夠多。直到副本最后,他問詢朝顏的姓名時,他才猜到了答案。
檢查蘇黎先的家時,一道光暈在影的身上掃過,認證他的虹膜,一道電子機械音響起:“歡迎回來。”
“嗯?”影瞇眼。
——為什么他的虹膜能夠通過認證?他明明從沒來過這種地方。
我將重要信息放在蘇明安的必經之路上,并將密碼設置為“3030”,與他的個人編號一致,這更能誤導他的思考,讓他以為舊神就是自己。
文件里蘇文笙的錄音,也并非那位溺死的蘇文笙留下的,而是我身邊的蘇文笙,友情幫忙錄制。
影輸入“3030”的密碼,文件打開了,傳來蘇文笙的聲音:
“蘇明安。我可以毫不避諱地告訴你。一千年前消失的舊神,可以說…就是你。”
我安排蘇明安的仿生體,讓蘇明安能夠附身。
“叮咚!”
檢測您的身份為:蘇明安。
另外,取廢墟世界的科技基礎,開始打造夢巡游戲。
“造夢”名詞釋義:尋找人生意義,追求靈魂自由的組織,主張提取人類經過編碼進行保存。——發展為夢巡。
同時,適格也是第九世界關鍵詞。
最后,賦予他“心臟之血靈魂擺渡”的配置。
蘇明安利用在第九世界學習的三領域技術,配合第十世界的“靈魂擺渡”,將自己腦中的人一個個“復生”出來。
第九世界能力與第十世界能力結合得很融洽。復生者像一個個獨立的AI,而蘇明安像中控的黎明系統,控制這些人的行動。
在我的觀測中,蘇明安有65的概率安安穩穩留在我身邊,34的概率掙脫我的控制,而他成功走到最后一步的可能性不超過0.002。
但我大抵也渴望著理想主義吧。
我一邊寄希望于主辦方的賭約,希望他能安穩度假。一邊又矛盾地期待著,也許他真的能實現那0.002的概率。
只要蘇明安最終沒有獲得最高位格,我就會贏下賭約,獲得主辦方手里的世界之源。所以,我一直不想讓他以身犯險,暴露他可能擁有的權柄。
他曾經拯救過我們的文明,我把他喚回來,已是對不起他,不需要他努力做什么。
我精心準備了音樂會、游樂場、溫泉,來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