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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二十四章·985年·“五個人中,你選吧。”

  銀河在空中翻滾,星系如斷線的銀色珠針,朝著大地緩緩沉降。

  人們惶恐地看向天際。

  “距離圣城完全升空只差1220m。神明大人,我們應當繼續向前。”左耳麥傳來易鐘玉的聲音。

  “你開什么玩笑?神明大人死了四個同伴,我們還要向前?”右耳麥傳來夏嘉文的聲音。

  “相比文明的重量而言,五條性命并不重,若是換作我死了,我也會這么說。”

  “神明大人,您回頭吧!我們已經緊急計算了當前情況,您回溯個五六次是可以的!”

  蘇明安知道自己沒辦法勸說蕭影。

  遠水救不了近火,疊影是這樣說的。祂連聯合團都可以滲透,蕭影的母親就在祂的滲透之下,碾死她只需要讓人拔斷氧氣管,和碾死一只螞蟻沒什么區別。

  蘇明安換位思考,倘若其他人面臨這樣的困境——媽媽的命捏在高維者手里,而自己只需要讓舊神宮爆炸,害死一些自己并不相識的人,就能救下媽媽。恐怕許多人都無法放任自己媽媽去死。

  蕭影的行為在情理之中,但蘇明安不能原諒。

  同樣的,他們之間也不存在任何談和的可能。

  ——于是,他能做的事情只剩下一個了。

  瑩藍的光芒亮起,時間之戒散發光芒,猶如一條瑩藍色的高毯飄向天空。雪白的觸須簇擁在他的身后,這些完美通關紋印每一條都閃爍著光芒。

  他平舉右手,靜心凝神——

  宛如一位操控時間的神祇。

  眨眼之間——晨昏交替,斗轉星移,咆哮不息的黑暗被驅散,地面的火焰熄滅,廢墟與滿地破碎白玉漂浮而起。

  蘇明安的額角滴下汗水,手上的時間之戒變得恍若千鈞之重,像有一股力量在與他作拉鋸戰。他的靈魂拼命撥動指針,將時間往回撥去,卻有一股強大的阻力抵住他的意識。

  …這就是…主動回溯時間的感受。

  像是整個世界的時間法則都在抗拒這種回溯。花、草、樹、大地、河山都在抗拒逆流,它們拼命阻遏他的回撥,讓他的靈魂感到撕扯般的痛苦,頭腦嗡鳴一片,五感淆亂至極。

  咔噠,咔噠,咔噠。

  以往他眼睛一閉一睜,回溯就完成了,如今卻要他自己親手去撕扯。

  …撥不動了。

  當抵達某個時間臨界點時,再往回撥,阻力以幾何倍數遞增,已經超越了他的意識極限,幾乎快把他的靈魂扯碎…

  他被迫松開手,腦中劇痛無比,像是幾百個釘錘在他的頭里一陣狂砸。

  意識恢復時,他看見舊神宮正好爆發出劇烈的火花,金紅色光芒如同璀璨的焰火。

  “轟——!!”

  熱浪撲打在他的臉上,一截破碎的骨骼隨著狂風,劃破他的臉頰。他的呼吸窒住了。

  …來不及。

  回溯的這一剎那…恰好是圣城爆炸的那一秒。

  他的心里喧囂得鈍痛難當。

  疊影飄在空中,好整以暇地望著大地上振翅高飛的煙火:“…好像來不及呢,蘇明安。”

  蘇明安盯著烈火熊熊的舊神宮,一言不發。

  “就算往回逆流,你也只是區區人類,四千多的戰力水準…根本不夠。”疊影的虛影飄到了他的身側:“不過沒關系,只要你答應與我升上高維,我可以放過所有人。玥玥他們可以平安,舊日之世我也可以放棄。我早說了,我看重的僅僅是你。”

  現下,好像沒有別的選擇了。

  蘇明安卻落在了地上,沒有答復疊影。

  遠方,朝顏正從指揮部趕來。她一瘸一拐地拄著拐杖,略顯渾濁的眼神盯了舊神宮一秒,望向蘇明安:“你回溯過一次?從爆炸后回溯而來?”

  “是,你有解決辦法嗎?”蘇明安說。

  朝顏嘆息,她仿佛看到了一個單薄而無助的影子。她當他的老師太久了,但他的這次求助,她真的無能為力。

  “…沒有。”她搖搖頭。

  他的神情破裂了一瞬間:“也許會有的,朝顏,拜托你再想想吧。”

  朝顏睜大了眼。

  這是她第一次…見他像個孩子一樣求助她。

  熾烈的煙火爆炸在他的身后,紅金色的火光在他臉上搖晃,他的神情殘留著大塊的空白,好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做。這種表情在他臉上太過稀缺,如同一個忘帶作業的孩子。

  人們感到茫然——第一玩家終于展露出了無助的一面。在這之前,所有人都以為他戰無不勝。

  朝顏垂下眼瞼,嘆息一聲:

  “好吧,辦法確實有。”

  “你再回溯一次,在爆炸發生的那一瞬間,我可以將我的生命權柄瞬間賦予一個人,這樣就能救下一個人。至于救誰,五個人中,你選吧。”

  …什么。

  蘇明安瞳孔緊縮,他的聽覺因為這句話而朦朧,有什么劇烈的東西在他腦海里炸響。

  腦中不斷、不斷地回蕩著…朝顏的這句話。

  ——五個人中,你選吧。

  玥玥,呂樹,諾爾,路夢,李御璇…你選一個吧。

  他的視覺出現了扭曲。

  遙遙地,通向青藍色天際交接的遠方,有五條鐵軌。鮮紅的曼珠沙華蔓延著,盛放出無數血色。

  熱浪吹來,他的瞳孔漫過金紅的色澤。伙伴們站在遠方的原野上,伴隨著漫天遍野的太陽花,回頭望著他,向他招手。

  他向前邁步。他們卻站在不同的分岔路口,等待著他。

  呂樹握著黑刀,沉默地朝他露出笑,很難看的笑。

  玥玥低著頭,雙手按著滴答作響的游戲機,隨著gameover的語音響起,她抬著頭,有些懵懂地望著他。

  諾爾扶著帽檐,放飛一只白色的鳥兒,轉頭,笑著望向他。

  太陽花搖晃著,金燦燦的陽光落入他滿是血絲的瞳孔中。

  “…你在哭?”他無意識地說出了這句話。

  因為他看到朝顏在流淚。

  也許是空氣太熾熱了,煙塵濺射到了她的眼眶。眼淚越流越多,她不作聲地望著他的猶豫,像是望見了所有的苦難。

  “是啊…好新鮮。”朝顏擦了擦眼眶,露出困惑的表情:“看見你難過,我也開始難過了,明明我很久都沒有這么激烈的感情。我還以為…這就是暮年人的心態。”

  蘇明安的五指依然牽扯著傀儡線,他清楚地知道每一個人的死亡位置,這些信息被他記在心里。

  天使翅膀廢墟之下。

  烈火焦灼之下。

  神像之側。

  “那次,你為了私心,去救流放的呂樹。你沒有錯。”朝顏抬頭說:“這次,無論你救他們多少次都沒關系,本就是你讓我們的文明走到了今天。”

  “你們這種救世架構,就算沒我也不會輸。畢竟‘舊神’不是真正的神,只要給任何一個人舊神的名號,都可以取代我的位置。我并不是…不可替代的。”蘇明安說。

  “但至少在我們這條世界線上,是你成為了這個舊神。我們愿意回報你,包括我的生命權柄。你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負擔。”朝顏的身后張開了一對翅膀。

  她漂浮上來,碧色眼眸倒映著他:

  “…我的生命,本就是留給你的。”

  “去選擇吧。告訴我,你要救哪一個。我很聰明,下一周目你跟我說要救的人名,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

  蘇明安的十指顫抖著。

  傀儡絲發出嘶嘶的悲鳴。

  他什么都不用多說,她就知道他最需要什么。

  仿佛她是他的鏡中之影,他屬于女性的照應面,描摹了他的一生。無論千年前的陪伴,亦或千年后的守護。

  人們茫然地望著天空之上的神明與他的審判天使。他們并不明白,為什么神明的表情會那么痛苦。

  “…朝顏。”

  宛如撥開一場流淌著生命的雨幕,他緩緩張口,卻只簡簡單單叫了她的名字。

  她愣了愣:“你叫我干什么?”

  忽然她明白,這是他在回應她的上一句話——告訴我,你要救哪一個。

  他拒絕了選擇。

  他只喊了她的名字。

  她的瞳孔縮了縮,仿佛聽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童話,隨后她苦笑著,搖了搖頭:“我應該早就教過你,無論你拉不拉這個電車桿——你都是正確的。你還是太理想化了,這不對。”

  是啊。

  蘇明安也記得十幾年前朝顏的教學。即使時間流速很快,許多東西沒有印象,但她關于電車難題的那段話,他記得清清楚楚。

  他也記得,那時自己的回答。

  當時,他的回答…

  他閉上眼,沉默了足足十秒。

  他不曾俯瞰,不曾回頭,白色觸須環繞身后,仿佛無數白皚皚的星辰簇擁著他。在人們看來——宛如真的從神話里走出的神祇。

  疊影在一旁看戲,欣賞著他的掙扎。

  他卻重新舉起了右手,時間之戒閃爍著星光。

  疊影的眼中涌現了錯愕。

  “…這不是完全定格的關鍵時間回檔點,我之所以在這個時間節點停下,是因為我感覺指針實在撥不動了,靈魂快被阻力扯碎。”

  “如果我繼續回溯,阻力會以幾何倍數遞增,但我還是可以試著…往前再推一點。”

  “疊影。”蘇明安向星空之上的高維者宣告:

  “別太得意了。”

  “——我要告訴你,我的極限,你算不到。”

  于是,時間之歌被奏響。

  星辰長明。潔白色的神祇將右手抵在額前,額頭抵住熒光閃爍的戒指,仿佛以此止住自己的顫抖。

  他長吸一口氣,在疊影與朝顏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再一次地…發動了回溯。

  繼續向前。

  向前,向前。

  不是距離上的前方,而是時間之前。

  追溯至長河的更上游,在永無止息、萬千巨山般的瀑布之下,扛著這份撕扯靈魂的疼痛。

  瑰麗的藍色光暈閃爍,仿佛時空的回轉與交疊。他緊緊抵住自己的額頭,幾乎烙出了一枚時間之刻印,左手如同鋼筋,死死按住自己想要退避的右手。

  咔噠,咔噠。

  時針轉動,奏響時間之聲。一滴滴蔚藍的水在他的腳下踩過,游魚般躍去,而他撥弄著指針,任憑驚濤駭浪試圖將他向后推去。

  火焰熄滅、灰塵消散、磚瓦飛起…舊神宮回歸原樣…

  躍過那個極限的時間節點時,他感到自己整個人都快要碎開,這是死亡也比不上的極度疼痛,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像瞬間經受了千萬次瀕死體驗。

  當他停下,意識幾乎潰散。

  但當他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無與倫比的驚喜涌上心頭——

  雖然痛苦到了極點…但時間確實稍微往前推了一點點。爆炸還沒有發生,舊神宮仍然佇立。

  他下意識率先看向第一根傀儡絲,專注精神,將這條線拉回來。隨著他逐漸收回傀儡絲的技能,這根傀儡絲變得越來越短…

  下一瞬間,

  這根絲線連接的人,被他從舊神宮生生拽了出來。

  …救下了。

  他來不及松口氣,立刻專注于第二根傀儡絲——

  “轟——隆——!”

  一聲轟鳴。

  金紅色的蝴蝶飛起。

  在他眼前,舊神宮開出了千朵萬朵熾熱美麗的花。

  爆炸發生了。

  蘇明安在演一場傀儡戲。

  他是舞臺之上操控眾生的神明。

  神明的拇指,拉扯著一根青竹。神明的食指,拽著一柄劍。神明的中指,牽著一只鳥。

  神明若是拉扯第一根傀儡線,第二根和第三根就會斷裂。拉扯第二根傀儡線,另外兩根就會斷裂。青竹、劍、鳥,總是無法同臺演出。

  他感到崩潰。

  于是他再一次重啟,這回他的靈魂被折磨得千瘡百孔,但他也終于能將第二根線扯回將近一半。

  但還是,不夠。

  就差那么幾秒…幾秒…

  他試圖用別的辦法,比如讓腕表阿獨傳遞信息,可時間來不及。他求助朝顏救人,可差點連朝顏都葬身火海。

  他又一次地重啟了,再度經歷靈魂重創的疼痛,試圖再把時間往前推一點。

  可是,真的已經到極限了。

  他想到了疊影的話:

  就算往回逆流,你也只是區區人類,四千多的戰力水準…根本不夠。

  區區人類,四千多的戰力水準…所以不夠。

  那么,

  如果不再是人類呢?

  他恍然大悟。

  祂忽然明白,自己應該怎么做了。

大熊貓文學    第一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