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友(呂樹)已死亡,無法復活。
隊友(諾爾)已死亡。
觀測者(玥玥)已死亡,無法復活。
臨時隊友(路夢)已死亡。
npc(李御璇)已死亡。
npc(易鐘玉)已死亡。
刀鋒落下,食指流出殷紅的血。
刀鋒砍到肩膀,露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刀鋒貼著皮膚切過,血管緩緩被切斷。
蘇明安像在做實驗,一次一次實驗自己的愈合能力,把自己視作一塊柔軟的血豆腐,望著豆腐一點點泄露出鮮紅。
他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仿佛被套在了一個無形無色的盒子里,就連真實感都消失了。
buff(言靈——無痛無覺,不死不滅):致命傷不會死亡,不會流血。細小的傷口會很快愈合。不會感到疼痛。
來源方:高維者(疊影)
疊影歪著頭望著他,非人的面貌籠罩著星海,隨著冷風的拂過,有一種波光粼粼的美感。
如果換作其他副本,這道言靈應該是最真摯的祝福——不會疼痛,不會死亡,人類最害怕的東西都消失了。
但蘇明安只有麻木的鈍感。他低頭望去,爆炸的余波仍在洶涌,原本平靜的空氣被震動撕碎。圣白色的廢墟之間,雕紋與神像損毀一地,像被打碎的漢白玉。
巖漿般的熾熱與黑煙交織,景象恍惚而混沌,火光照亮了四周。
舊神宮外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該怎么做。有人大呼著靠近,卻被遮天蔽日般的烈火驅逐。有人捂著臉跪下,雙手合十,喃喃著祈禱詞。
“神明啊…神明啊…”
蘇明安落到地面,嗆人煙塵撲面而來,木頭、白玉、磚瓦…各色物質在高溫下燃燒,發出難聞的味道。他向前走,沉重如山的廢墟堆積在眼前。
疊影依然懸浮在高空,好像等待他的抉擇,事實上也不需要抉擇。
這是明謀。疊影幾乎是將勝利親手遞到了蘇明安手上,只要蘇明安不管舊神宮,按部就班走下去,人類幾乎是必勝之局。但蘇明安會不管嗎?
正如一開始,疊影也是明謀——只要蘇明安待在神靈身邊二十天,疊影很難有下手機會。但蘇明安是否會甘心拿一個最低等的完美通關?
擺爛居然是勝利的捷徑,舊日之世的成功之路如此反常。
這種計謀唯獨對蘇明安有效,換作水島川空、愛德華、艾尼…都不可能生效。這種了解程度,簡直就像是…疊影曾無數次與蘇明安對敵過。
蘇明安伸出手,救贖之手(紅級)的彼岸花特效閃爍在他雙手,鮮紅的曼珠沙華盛開于他的指尖。
嘶嘶嘶,傀儡絲聲響起。
它們仿佛身具靈性,向著廢墟深處探去。
蘇明安從沒有和隊友說過一件事。
他用救贖之手復制的傀儡絲技能,每次他與隊友們的距離很近時,他都會把傀儡絲用在隊友們身上,等他們距離遠了再松開。他不是為了“掌控”他們,只是想緊緊牽住他們。怕他們稍微走遠了一點,就會突然消失不見。
無形無質的傀儡絲,從他們的胸口透入,悄無聲息地連接著蘇明安與他們。蘇明安的五指緊緊拽著傀儡絲的線頭,線的另一端連著五六顆鮮活的心臟。
他從來不會強硬地牽扯他們,只是偶爾動一動手指,確認另一端有力道傳來,人還在。就像拋下一根根沉重的船錨。
嘶嘶。
第一根傀儡絲傳來力道,他上前去,發現是一堆白玉下的廢墟,天使像的白色翅翼似乎刺穿了什么東西,地面染開了一片血紅。
他將翅膀砸穿,望見了重壓之下的一縷白發,白發浸透在血色中,像幾抹無聲盛開的血色臘梅。
他的手指動了動,被翅膀貫穿的胸口很快拔出,露出半顆破碎的心臟,這第一具軀體“站立”了起來,胸口仍在流血,就連腰間的佩刀都被染紅。
蘇明安拭去他臉上的鮮血,像是為石像擦去灰塵。
隨后他取出了第二根傀儡絲,這根絲線通向火焰,那片區域的天空幾乎被燒得通紅。熱浪撲面而來,他不敢甩出空間震動,怕摧毀了軀體,于是兩手空空地走入了火焰。
噼啪,噼啪。
火焰燒灼在他的皮膚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傳出一股烤肉的香味。因為感覺不到疼痛,聞著這味道,他竟有種自己在吃烤肉的錯覺。
他蹲下來,挪開一根沉重的石柱,底下是一個黑發的少女。她僅僅是皮膚略顯焦黑,在烈火中安睡,仍然是生前的模樣。
蘇明安動了動拇指,少女便也“站立”了起來,跟在他身后。
第三根傀儡絲,連接著的是傀儡絲技能的主人。蘇明安最初用傀儡絲扎入諾爾的心臟時,諾爾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但什么都沒說。
蘇明安順著絲線的盡頭找到他時,愣了一下,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場景——金發少年安然地靠在舊神宮最中央區域的神座上,沒有坐上去,而是坐在神座下方,脊背靠著神座的側邊扶手,頭枕在扶手上,金色的發絲柔滑地委頓,一縷一縷順滑地披散于金白色的坐墊。
神座兩旁的天使塑像各被燒掉了半截翅膀,剩下的半截天使翅膀錯位般地揚于少年的身后,形成一種視覺錯差。如同少年成為了神座旁的側翼天使,雪白的翅膀在烈火中張揚。
應該是在爆炸的那一瞬間,他專門選好了最后的位置。又或者是他知道蘇明安肯定會回頭救他,所以表情極為安寧,像陷入一場長夢。
他甚至不是死于爆炸,胸口插著那柄藍玫瑰手杖,尖頭的那一端穿透胸口心臟,扎入身后的神座之上。藍玫瑰幾乎與神座天然一體,鮮血染紅了純白的神座——是他在神殿陷落的那一瞬間,自己把自己釘死在了神座上。
由于腦中有些空白,蘇明安第一時間冒出的,是有些無厘頭的想法。
…諾爾居然最后也要給自己選一個美美的死法。
一時間,他在想——諾爾會不會也曾用傀儡絲扎入他們的軀體,確認他們的存在?只不過諾爾也和他一樣,從來沒說過,也從來沒用過。
蘇明安拔下藍玫瑰手杖,這根手杖幾乎被血染紅,變成了紅玫瑰手杖。宛如夜鶯將荊棘刺入自己的心口。
他牽引著諾爾,走出了烈火焚燒的神殿。
剩下兩根傀儡絲,是臨時連接的路夢與李御璇。
當蘇明安再度回到星空時,他站在機械輪盤上,身后跟著五個人。他的脊背伸出了純白色的觸須,像水仙花一般托舉著他們。他們站立著,如同生前一樣。
“你這是…做什么。”疊影眼中顯出疑惑。
“和同伴一起破局。”蘇明安說。
“…和五具尸體?”
“不,他們就在我身后。”蘇明安說。
如果蘇明安說,是為了防止尸體遭受進一步的焚燒,疊影還能理解。但蘇明安的這種回答,令祂恍然明白了什么。
“我突然想起,對你們玩家而言,這是一個san值世界。而你…之前的數值就很低了。”疊影說:“抱歉,我把你逼瘋了。”
除了霖光的那次核爆,蘇明安從未面臨過這樣的局面。在意的人盡皆死亡,其中有兩個甚至無法復活。
向前走,是徹徹底底孤身一人。向后走,是整個世界的壓力與重負,甚至連自己都可能被高維者奪走。
他拉扯著傀儡絲線,如同操控自己的數具馬甲,帶著他們遠離烈火與廢墟。白色的觸須在他身后盛開著,仿佛模糊了生與死的界限,陷落于一場瘋狂而盛大的戲幕中。
雪白的傀儡絲垂落在他的身后,像一縷飄散的白雪、一片隨空拂灑的白紗。
他的眼瞼微垂,白雪便掠過他的側臉,予以一個寬慰而禮節性的貼面吻。
嘶嘶,嘶嘶。
所有人看到這一幕,都覺得神明瘋了。竟然把死人當作活著的同伴,指揮著他們隨祂而行。
疊影原本以為蘇明安會果斷使用時間之戒,一次又一次地拯救隊友,這樣祂才好進一步打破這場平衡戰,甚至把蘇明安本身都奪走。然而蘇明安卻好像…
祂的眼神緊了緊,欲要開口勸說。
這時,一道尖厲的聲音透出:
“——疊影!你把我帶走吧!用我的命換他的命,用我的命放他自由。求你了啊——”
“侵略舊日之世,奪走這個文明,怎樣都好——你放過他吧!放過他吧!”
疊影俯身看去。
地面上,蕭影大喊著,臉上是一種不知所措的倉皇。他好像沒想到蘇明安會這么看重隊友,連到手的勝利都要放過。
明明是他親手放下了爆炸物,引動了這一場史無前例的恐怖爆炸。率先痛苦的,居然也是他。
蘇明安投下視線,通紅的眼睛微微眨了眨,低聲說:
“你是,我最…無法原諒之人。蕭影。”
…我無法理解你為什么要背叛我。
…我曾經禁錮你的自由,但我后來也還你自由。我曾經親手把你推入黑霧,讓你身敗名裂,但你也說這只是形勢所迫。
…但為什么你在原諒了一切后,又要與疊影合作,把我推入深淵?明明你也是舊日之世的人,為什么對自己的世界這么無情?
聽見蘇明安的話語,蕭影臉上出現了裂痕,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他的心中倒塌了。
他顫抖地伸出手,想拉住蘇明安,但距離太遙遠,他連漫天盛開的白色觸須都觸摸不到。
“…可是。”他嘴唇顫抖:“…我有必須要達成的愿望,疊影能給我。”
他的聲音里只剩下了祈求。昔日不可一世的影子,此時像小孩一樣脆弱,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像火焰正在焚燒他的靈魂。
蘇明安是大海之中的燈塔,他明亮、睿智、決絕。
可對于蕭影來說,禁錮他自由、把他強留在圣城的是蘇明安。就連他生生世世的結局都死于蘇明安。
和疊影作交易時,他反復掙扎,是否要背叛蘇明安。但疊影給出的誘惑,令他無法拒絕。
他想了許多兩全的結局,想同時滿足自己的愿望和蘇明安的安全,但一個都沒法實現。如今他完成了和疊影的合作,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為什么耳邊喧囂一片,無法安寧。
他取出了始終在胸口揣著的黑鳥雕塑,親吻它。
這是蘇明安在副本第七天隨手送他的禮物,一件粗制濫造的工藝品,成本價只有七八塊錢,只是為了敷衍他。但雕塑底部,卻有一行小小的文字。
——僅僅因為這行文字,讓他一直反復地親吻這個粗制濫造的工藝品,仿佛它是他最珍重的靈魂,日夜摩挲,愛不釋手。也是這行文字,成為了他最終答應疊影的理由。
“為什么?疊影給了你什么,竟然能讓你背叛世界?”蘇明安淡淡道:
“永遠花不完的財富?升為高維的臺階?極為強大的武器?還是什么宏偉的愿景?”
人類想要的,無非是這些。他們的欲望大多浮于表面。
嘶嘶一聲,蘇明安的傀儡絲探來,拽住了黑鳥雕塑。蕭影立刻倉皇地去拽,但黑鳥雕塑很快落到了蘇明安手里。
“不要看…”蕭影懇求。
蘇明安看了一眼疊影,疊影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他無視蕭影的懇求,翻轉黑鳥雕塑,看向底部。他好奇到底是怎樣的文字,讓蕭影愛不釋手,甚至為了與文字相關的誘惑,背叛整個世界?他自己都忘了這個黑鳥雕塑底部寫著什么,只不過是他隨手送出的東西。
看到文字的一瞬間,他也露出了短暫的驚愕,表情空白了一剎那。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蕭影為什么從來不看重這個世界。
他也忽然明白了蕭影為什么一直游離于世界主線之外,沒有任何責任感。
全都是合理的。
雕塑底部,僅有一行安靜的文字:
——龍國制造(Madein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