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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十七章·“他曾與誰許下約定。”

  朝顏遠遠地看著小城里的他,長風吹起她漆黑的頭發。

  他蘇醒于蘇文笙的家,起床,翻書包,翻手機,翻電腦…然后推開窗戶,望見窗外的梧桐樹。

  他起身,推門,遇見蘇洛洛,啟步去上學。遇到班主任夏嘉文,然后聽課,回答問題,上課摸魚看手機。

  ——一切都不曾有區別。

  如果沒有外來改變,他的行為模式永遠是一樣的,從來沒有打破過“既定的命運”。

  當他在床上醒來,日歷回歸到2月3日——他忘記了他曾經奔波在雨中,在鏡頭下追尋林奶奶的事跡。他忘記了他曾站在高臺上宣講,在全世界的目光下慷慨激昂地要求徹查方舟計劃。他忘記了他曾目睹過五十名傳火者震撼的薪火相傳,也忘記了他曾引燃烈火,拼命地一步步走到預言石壁前。

  朝顏站在遠方的高樓上,隔著教室薄薄的玻璃,她一直遠遠地注視著他。他在課桌上玩著手機,他似乎隱隱感覺到了不對勁,但這種不對勁很快就消散了。

  “好了,好了,這是最后一次,我再嘗試最后一次…”朝顏喃喃自語。天空中的因果線已經開始糾葛,世界變得越來越不穩定。

  無論如何,她必須阻止他再度走到預言石壁前。

  她改變了策略——她不能一開始就把全部的自己展現在蘇明安面前。他是一個喜歡刨根問底的人。只有她表現得足夠神秘,他才會重視她。

  ——他是被名叫“主線任務”所支配的人,朝顏想,只有她自己的價值超過了這個“主線任務”,他才會放棄按照主線任務的要求抵達預言石壁前。

  她將第一次見面,安排在了《樓月國》。

  晚風吹起海邊的貝殼,浪花在咸腥的風中自由地碰撞,拎著藥籃的少女等候在他必然會出現的山坡上。她捏著碎花裙角,眼神中卻沒有即將相逢的喜悅。

  ——她確實是看重感情的人,但這種感情在她眼中更像一種可以被拆分的理性。即使上一周目她與他曾在死前立下約定,約好了彼此不要忘記——但既然他無法避免不忘記她,那她就當作從來沒遇見他,這樣才能更好地阻止他走到預言石壁前。

  “那些星星的約定…那些糖果…忘掉吧。即使我們曾經同生共死過,但既然一切重來,那就當作不曾存在。”朝顏自言自語,眼中平淡無波:

  “明明我一開始接近他,就只是為了世界的穩定…啊,他來了。”

  蘇明安載入游戲,聽到了清脆的水聲。

  他之前的肉體被離明月帶走了,他本以為自己睜開眼,應該已經身在蓬萊仙島。

  但他睜開眼,卻看到了黑夜與平原。遠方村落炊煙裊裊,隱有麥田與耕牛,他躺在平原上,身體陷入泥土和草葉之間,連綿春雨從天際而落。

  視野邊緣出現一抹花布裙的裙角,梅花繡在裙角邊緣,露出一對小巧的布鞋,這似乎是一位村里的姑娘。

  “你還好嗎?還活著嗎…”她的聲音清澈如潺潺溪水。

  蘇明安喘息了一聲,視野一黑,昏了過去。

  ——然而村里的姑娘憑何會在這種地方等著,正好撿到他。

  ——這分明是姑娘精心制造好的初遇,為了讓他對她產生好感。

  他們的地位已然調轉。

  ——朝顏將蘇明安作為一個行為模式不會發生變動的“npc”,而她作為在不同周目間始終能保留記憶的“玩家”——她必須要攻略他。

  她心中的主線任務是——“阻止蘇明安走到預言石壁前”。

  朝顏望著地上的蘇明安,他穿著青陽劍宗的服飾,與每一周目都一模一樣。她將他撿了回去,處理好了傷勢。

  這個第四周目,朝顏一直保持謎語人的姿態,保持充分的神秘感,并時不時燃命保護他,表現出強大的實力。這讓蘇明安開始相信她,對她感到好奇,并開始將她視作很重要的人物。

  第四天,蘇明安接到了“走到預言石壁前”的主線任務,他將這件事告訴了朝顏。

  朝顏抬起了眼眸——那是一種明明感到意料之中,卻硬是要裝作不知道的眼神。

  “…主線任務。”朝顏緩緩道:“可以不去完成嗎?”

  ——就是因為主線任務,就是因為這個叫主線任務的東西。才讓你一次又一次地絕望。

  “不可以,這是我最重要的事。”蘇明安搖搖頭,他的瞳孔籠罩著一層白翳般的色澤,他的狀態明明并不清醒,卻以為自己只是副本剛開局。

  “——不要去完成了!”朝顏高聲道:“會很危險。”

  她試圖用“危險”這個涵義來阻止他,她反反復復強調了“你如果走到預言石壁前,會發生很恐怖的事”這個概念,但他只是笑著望著她。

  不行,不行,不行啊。

  勸說了足足十分鐘都沒有回應后,朝顏終于感受到了蘇明安身上的、令她有些恐懼的固執。

  無論她想出什么理由阻止,他都不會放棄“完成主線任務”的這個想法。就像一種她無法祛除的思想鋼印——他的自由意志,好像已經被這種無形的東西操控了。

  雖然她心里很清楚——他應當是自愿被操控的。就像是他自愿被名為“第一玩家”的責任束縛。所以他無論如何也會完成主線任務,即使最后千瘡百孔。

  “必須要面對,才有下一步,不是嗎?”青年這樣說。

  “不去面對就好了!”朝顏扶住他的肩膀。翡翠色的眼眸與漆黑色的眼眸緊緊對視著,她能看到他眼里的迷霧,他也能看到她眼里的絕望和驚惶。蜘蛛網般無形的絲線勾連在他們身上,即使距離拉得極近,他們之間似乎也沒有任何堪稱粘稠的感情。

  ——僅僅只是針對于世界穩定的,冰冷的、熾熱的、絕望的、鉆石般澄澈的、污泥般渾濁的、夾帶滿是個人情感的自私、以及充斥著大義的無私。

  “——為了我的世界。”她將手指點在他胸口,緊緊地凝視著他。

  “——為了我的世界。”他緩緩地搖頭,錯開她熾烈的眼神。

  “——請你不要再走到預言石壁前了。”她這么說。

  ——你這樣會觸發世界大回檔,讓因果線變得越來越不穩定。

  “——請你不要阻止我走到預言石壁前了。”他這么說。

  ——我必須完成這一環的主線任務,才會有接下來的破局點。

  她箍住他肩膀的手指,仿佛十根堅硬的鐵箍,然而他卻像感覺不到痛,僅僅只是平靜地注視她。他的眼中有著令她費解的堅持。最后她恍然意識到——為了世界的穩定,一次又一次接近他的自己,眼中也有這種與他類似的堅持。

  宛如一條無法跨越的深淵,在他們之間生生隔開。即使眼神無比相似,彼此卻無法說服彼此。“非要…這樣嗎。”她的眼中已經隱有淚光。

  她終于深深地意識到了眼前人的固執與堅持。他并不是那種親友相勸,就會改變想法的人。阻止他前進的唯一方法——只能告知他“預言石壁會導致世界大回檔”,但唯獨這一條她不能說出口。

  她把千般難、萬般苦擺在他面前,告訴他走到預言石壁前,會有多么多么恐怖的結局。她編織謊言,想嚇退他。

  她的謊言連她自己都感到害怕,什么“走到預言石壁前就會受到烈火燒灼,全身骨骼都會燒盡”,什么“會經受千針穿刺之苦,精神也會飽受折磨”…但他僅僅只是聽著,臉色平靜地聽著。

  “我知道了。”他說:“謝謝你。”

  ——即使是這樣恐怖的謊言,也沒有使他退卻。她看到他的眼神依然熠熠生輝。

  朝顏張了張嘴,千般萬般的話語停滯在她的喉嚨,她無法再多說一個字了。

  ——她的謊言,她的阻攔,她刷他好感的舉動,統統沒能征服他。

  他心中的堅持與強烈的愿景,就像一把鋒利的刀,隔在了他們之間。就算她試圖擁抱他,也只會被冰冷的刀鋒割得越發疼痛。

  于是,這一次,她依舊沒能成功阻止他。

  她緩緩地松開手,像是放飛了一只輕盈的蝴蝶紙鳶。在青年從未變過的神情面前,她輕輕地、低沉地,從喉嚨里發出嘶啞的笑聲。

  “我知道了。”

  “還是這樣,還是這樣,還是這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青年費解地望著她,她知道——她大概被認成是精神狀態不正常的類型了。因她莫名其妙地發笑,莫名其妙地說出些很多謎語的話,莫名其妙地編織了許多謊言。是啊,她是個瘋子,一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瘋子,是一個令人痛恨的謎語人——她到底為什么要經受這么多的苦,陪在他身邊?她到底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承受火焰灼身之苦,為他擊敗海邊的觸須怪物?

  瘋子哪有那么多理由?

  瘋子只是為了拯救世界,無法顧及其他理性緣由。于是在人們眼里…“瘋子”成為了瘋子啊。

  你怎么能要求一個眼里只有世界的瘋子——做出多么完美的行為,說出多么完美的勸慰,做出多么理性的決定?

  朝顏捂住臉,她感到自己的臉頰都在滋滋發燙。

  ——然而她此時抬眼,躍過他肩頭看到的緩緩升起的朝霞,卻又是那么純凈。一縷一縷地光輝灑在他們身上,他背后的地平線躍升出明亮的色澤,就連他微微翹起的黑發都卷著毛絨絨的白邊。

  青年的眼皮圍攏在輕柔的朝霞之下,微微顫抖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翼,即使他的眼中有著費解與迷茫,眼瞳深處卻是明亮的。

  “抱歉,朝顏。”即使這樣,他依然在安慰她。明明他不知道她為什么狂笑,但他還是會安慰她。

  她只是把手捂在臉上,掩飾住自己即將轉為哭泣的、癲狂的、悲傷的、令人苦痛的、令人絕望的——笑容。

  她知道他將再度墜入輪回的深淵。

  她知道他又會忘記這一切。

  他不會知道自己已經經歷了整整三次世界大回檔。

  他也不會知道自己即將開啟第四次世界大回檔。

  她笑著,擁抱了一下他。她無法遏制住自己瘋狂的笑容,就像她終于明白了她不可能阻止他。

  然后她目視著他前往了那座純白的圣城,像目送一只撲火的、翅翼殘缺的蝴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近乎癲狂的笑聲響在青年身后。

  火焰燒盡,入夢之蝶輪轉于莫比烏斯環。

  時間回溯,827年2月3日。

  他曾與誰目光相接,又曾與誰擦肩而過?

  ——他曾與誰許下過約定,又曾與誰彼此相擁過?

  目睹者記得這一切。

  可她不能說。

  接下來的幾個周目,就像是無限輪轉的噩夢。

  她曾拉起軍隊,想與神靈抗爭,讓這種世界大回檔停下,但她失敗了。軍隊被殺盡,人們把她送上了火刑架,高呼她是魔女。

  熾烈的、疼痛的火焰啊…尚不及她內心絕望的千分之一。

  她曾與蕭景三、離明月組成聯盟,希望他們阻止蘇明安,但最終蘇明安憑借自己一個人就走到了預言石壁前。

  蘇明安也曾失誤過,他有時會被神靈種下控制印記。當她帶著他在大雨中逃離,他總會痛苦地揪著她的衣領,全身都緊緊繃著。

  “疼嗎?”朝顏低聲說。

  “…神靈可能想要我忍受不了痛苦,逼我自盡觸發小蘇回檔,然后祂就能堵住我…”蘇明安喘著氣。

  他們的身后總是跟著龐大的追兵,有時是圣盟軍,有時是蒸汽時代的軍隊,有時是水島川空和青鳥的親衛軍。舉世皆敵之下,唯有她緊緊抱著他,帶他奔跑在雨中。

  掠過高樓、掠過云霧、掠過棲息在鐘樓上的白鴿與黑鴉,掠過一切的斥責與罵名——

  每一次當他走到絕境,陪伴在他身邊的大概率是她。

  “…抱歉。”她無法分擔他的痛苦,于是她只能看見他一次又一次疼到昏迷,甚至生生疼痛至死。

  隨后,他被神靈抓獲。很快世界重置,再度回到827年2月3日。于是朝顏后來學會了“共享疼痛”的符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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