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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一十章·“藥與毒。”

  房間里,三人陷入靜止,仿佛一張油畫。

  這種詭異的安靜持續了二十秒。

  二十秒后,蘇凜開口:“又是你,神明的代行者。如今神明陣營已經在十年前失敗過一次,神明沒有眷顧你,你還在為誰賣命?”

  霖光:“睡衣不錯。”

  蘇凜說:“文明社會重建之初,神明是社會關系形成的文化,人類的信仰方才情有可原。但在廢墟世界,所謂‘神明’只是美名化自身行為的入侵者,到底是什么讓你被神明蠱惑?是阿克托死前的布局,亦或僅僅是你的個人私欲,霖光?”

  霖光:“睡衣不錯,還有棉絨。”

  蘇凜:“…我并沒有和你探討睡衣相關的話題。我之前勸過伱,如果真想為這個世界好,或是想為某一個人好,就尊重他人的生命。不要以你自己的私欲,決斷所有人生存與否的自由。”

  霖光:“在我眼里,你整個人,只有身上的睡衣比較有意思。在哪買的?我給路維斯買一套。”

  五秒鐘后,二人即將大打出手。

  雖然蘇明安很想看霖光被打死,但他知道這個霖光多半又是一具仿生體,殺了一個還能再來一個,浪費時間。

  “別動手,我答應與你去他維做客,霖光。”蘇明安開口:“但我還有些事,等明天白天再說。”

  蘇明安本以為自己推遲時間,霖光就會發飆。這也是蘇明安無法攻略霖光的原因,他連一句過分的話都說不得,霖光會用子彈強制打斷他說話。

  他緊盯霖光腰間的手槍,已經做好了閃躲的準備。

  然而,霖光卻笑了。他將右手輕貼于胸前,壓下隨風微微搖擺的領口,朝前躬身,眉眼低垂,語氣柔和到極致:“當然,我可以等你,對待客人應該有耐心。不過,請允許我一直跟隨在你左右,直到我們一同離開。”

  蘇明安微微蹙眉。

  十年過去,連霖光都變得會說話了…是什么讓霖光學會了與人交際?是阿克托的死亡嗎?

  “…蘇凜,打擾你睡覺了,我們下樓。”蘇明安轉身。蘇凜那邊則是一陣光芒閃爍,身上的睡衣瞬間換了下來,猶如魔仙變身。

末日城·082號工業區·里克爾藥品制造廠  蘇明安來到末日城最大的藥品制造廠,將在測量之城記錄的工業鏈資料交給這里的管理者。

  為了避免霖光如同過街老鼠被人人喊打,他把霖光丟在了工廠外面。

  負責接待蘇明安的是一名年輕的小伙,名為卡斯基寧·斐羅。據說是鷹犬候補新軍,入伍前在工廠歷練。小伙子看起來很緊張,連抓著筆記本的手都在抖。

  “城城城主…!”斐羅滿臉通紅:“城主,里面空…空氣不好,我們就在門口說吧。”

  “沒關系,我需要看一下工廠的規模。”蘇明安說。

  這所工廠,如今負責生產治療缺失病的藥物,這藥在十年來是一個大突破,源自阿克托留下的科技資料。工廠的產出能夠長期治療上萬人,即使不能根治,也能像治療癌癥那樣緩解病情,延長壽命。

  蘇明安行走在鐵皮長廊,腳下鐵皮發出“嘭嘭”的震響聲,旁邊走著的小伙子腳步輕一腳重一腳,踩得整片鐵皮都在顫抖。

  “你很緊張?”蘇明安不禁問。

  小伙子頓時臉漲得通紅。

  “我…我傾慕于城主。若不是您,十年前,我的一家都會因為缺失病而死去,我姐姐也會被神明陣營的統治者摧殘至死…”斐羅激動到說話顛三倒四:“當年,您在黎明之戰結束當天倒下,所有人都絕望了,沒想到我有一天還能再看見您,我好害怕這是做夢,所,所以我緊張…我希望您能活得長長久久,親眼看見我們將城市建設起來…”

  他曾不止一次夢到過城主復生,盡管城主的形象大多只存在于電視屏幕里。但若是對一個人的敬佩到了極致的地步,連夢中都會夢見這個人。

  沒想到如今,他的夢境走入現實。

  “不必害怕。”蘇明安推開門,踏入工廠,濃厚的煙塵撲面而來,他直視場內嗡鳴發動的大型機械與工人們,輕聲道:

  “亞撒·阿克托是不會死去的。”

  阿克托一直在。

  永遠會有“亞撒·阿克托”陪伴于人類的命運,無論是所有人都忘卻了的世紀災變時期,還是黎明之戰,亦或是一維度的測量之城。

  斐羅被蘇明安的話語鼓舞,重重“嗯”了一聲,跟了上來。

  蘇明安一路走入,發現這座工廠雖然規模浩大,卻環境極差。工人們每天要在這里工作十二個小時,大型機械冒出的黑煙熏壞了他們的嗓子,不少人一邊工作一邊咳嗽,患了肺病。

  中央沸騰著金紅色液體的煉鋼爐,猶如承載著一整鍋巖漿,滾燙的熱度熏得人們臉頰發紅,甚至有人半邊身子都是長著疙瘩的猩紅皮膚。

  蘇明安看見這一幕,皺起了眉。

  ——工人們就是在這樣惡劣的環境里工作的?

  ——為什么工廠沒有為工人們提供保護?他看到貼在墻上的工資低得嚇人。這樣如何能保證工人的生活?

  聯想到有人售賣團長職位的行為,蘇明安對工廠的領導層感到懷疑。

  “廠長呢?”蘇明安喊道。

  “哎,哎,城主…”

  中年廠長立刻擦著汗趕了過來,踩得鐵皮“嘭嘭嘭”響。

  “為什么不給工人穿防護衣?”蘇明安質問。他準備先從這里開刀,掃清腐敗統治。

  “是這樣,城主。如果給工人們穿上防護衣,工作效率就會減慢,廠里的出產會縮減至少30,后果不堪設想。”廠長解釋道。

  “那為什么不能多雇傭一些人?”蘇明安說。

  “城主。如今勞動力緊缺,許多人必須外出獲得供暖資源,我們無法雇傭更多人。工人們必須肩負超長的勞動時間,才能緩解缺失病大范圍的傳染。稍有差錯,毀滅的就不只是幾個家庭了。”廠長說。

  “那為何不能提升工人工資,吸引那些游手好閑的人?”蘇明安說。這一路上他看到不少躺在橋洞里無所事事的人。

  “我們無法提升工資,城主,如今的工資已經是測算過的最佳數值,多一點,工廠就要垮了。”廠長擦著汗。

  蘇明安靜了片刻。

  但很快,他便發現了問題所在。

  “——那為什么工廠不能少一點抽成,你們這些領導階級不能少拿一點報酬?”蘇明安質問。

  “…城主。”旁邊的斐羅說話了:“廠長他們一分未拿。”

  蘇明安腳步頓住。

  斐羅和蘇明安解釋道,這種工廠都由末日城直接管理,廠長的工資甚至不及工人。中年廠長是個好心人,覺得工人們苦,還會把自己的工資分出來補貼人們。

  要是給工人們加上防護衣,就是在增加生產成本,工廠無法運轉下去,工人們會失去工作。

  要是縮短勞動時間,或是給工人提升工資,也是一樣的結果。哪怕招更多人,廠里的機械也難以負荷,還會出現人員重疊的浪費情況。

  要是減少工廠抽成,無人融資,機械無法保修,工廠同樣會倒閉。那樣影響的就不只是幾個工人的家庭…

  蘇明安在心中計算了片刻,發現真的是這樣…人們無法尋求一個更好的環境。疾病與低工資如同跗骨之蛆,他們沒有辦法做到更好。

  他從未體驗過這樣的時代。生產力有限,人命的重要性甚至處在生產之下。

  他原以為廠長等人是壓榨工人的貪得無厭之人,但現在看來,廠長居然是個好人,只有這樣才能保證藥物的制造效率。

  這令他感到無奈。

  他太年輕了,他甚至沒有踏入過社會,就突然要做全人類的城主。

  良久,他說:“那…藥物呢?”

  他只能看看人們為此付出這么多的藥物,到底是什么神品。

  “城主,這是我們正在生產的藥物,能夠提升精神閾值,延緩缺失病入侵。它被譽為‘跨時代的奇跡’,如果不是您留下的資料,我們根本無法抗擊缺失病…”一個身穿藍衣的工廠管理者為蘇明安呈現了一個木盒子。

  蘇明安看了過去——提升精神閾值,那豈不是媲美精神穩定藥劑?如果他自己也能用上的話…

  他的眼神帶了些期待。

  盒子打開,躺在木盒內的是一塊鮮紅如血的固體,像一朵嬌嫩的玫瑰花。人們看著它時都帶著憧憬之色,仿佛它是什么神物。

  蘇明安看了一眼。

  這一刻,他徹底愣住了,就像有什么東西哽在了他的喉嚨。

  直到十秒后,他才滾動喉結,找回自己的聲音:

  “…玫,玫血?”

  歷史的交接感在這一刻詭異地涌上他的心頭,仿佛有前后的鏈條“咔噠”一聲連了起來,他幾乎說不出話。

  “您給它賜名玫血嗎?是一個很適合的名字,我們會將其更名為玫血。”工廠管理者很高興地說:“由于這是您留下的資料所制造的神藥,我們已經將制造人定為您的名字。相信您在未來,必定會享有無數人的感激。”

  蘇明安盯著這枚藥物,轉身。

  在交接了資料之后,他離開了工廠。

  他知道玫血的大批量制造,在未來會帶來什么。這種成癮藥物會摧毀無數人的身體,無數的“小眉”會為之受苦,一些人會藥物成癮抓撓自身而死。但在這個時代,只有它才能讓缺失病不再大范圍擴散。

  在過去的時代,它是神藥。

  在未來的時代,它是被唾棄的毒。

  由于這是您留下的資料所制造的藥物,我們已經將制造人定為您的名字。相信您在未來,必定會享有無數人的感激…廠長的話令人脊背發寒。

  在未來,玫血成為了被命令禁止的藥物。制造團伙更是淪為罪犯,要被抓住處刑,載入犯罪檔案。

  蘇明安想起了當初分身明在作為鷹犬隊長,調查玫血案件發現的,一名由于過量藥物自盡于浴室的白領的慘相。

  殺死亞撒·阿克托!

  殺死亞撒·阿克托!!

  他該死!他該死!他該死!他該死——

  這樣的帶血文字,涂滿了死者所處的浴室,猶如一個血色地獄,令人頭皮發麻。

  “城主,您慢走,保重身體——”身后,響起年輕的新兵聲音,斐羅臉色漲紅,心中懷著對城主的傾慕與敬佩:“我一定會在鷹犬好好努力,爭取成為最強的士兵,將來守護在您的身側!”

  蘇明安閉上眼睛。

  他記得,未來想與阿克托在直升機上自爆同歸于盡,聲稱要“抹除阿克托這個城邦發展的最大阻礙,為新時代讓步”的鷹犬首領——名字就叫卡斯基寧·斐羅。

  年輕人確實做到了最好,他確實成為了最強的鷹犬士兵。

  他到底守護了一個怎樣的時代?

  蘇明安走出工廠,越走越慢,濃濃黑煙與灼熱空氣被他甩在了身后,光是在這樣的工作環境待了十幾分鐘,他就感覺快喘不過氣。

  亞撒·阿克托…

  這個名字從未讓他感到如此沉重。

  甚至在副本一開始,看到小眉的慘相時,他也認為阿克托是一個人渣。

  但如今,他和阿克托走上了相同的路,才發現根本不是這樣。世界的壓力是如此之大,大到覆滅了一個人的選擇余地。

  英雄淪為時代阻礙,被拯救者溺水求生。

  使人間變成地獄的,正是人們試圖打造天堂。

  他一步一喘,喉嚨里有一股火燒火燎的痛感。阿克托身體詭異的共情感猶如泥沼,拉扯著他的情緒不斷下墜,時代的脈搏仿佛與他連為一體。暈黃的燈光灑在他的身上,猶如傾軋而下的黃色海洋。

  蘇凜一直跟在他身邊,一言不發。

  忽然,蘇明安像是感應到了什么,放眼望去。

  隔著人群,他遠遠就看見了蹲在角落里逗弄蝴蝶的白發青年。白發青年的臉上帶著孩子般的欣喜,緋紅的蝴蝶在他的指尖,身邊是一只碧色的螳螂。

  青年孤零零的,沒有人敢與他對話,他像是身處熱鬧之中的孤寂,只對著手上的小動物說話。

  …那是小紅和小碧。

  蘇明安微微睜大眼睛。

  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變得急促。

  但很快,白發青年抬起頭,看到了剛剛走出工廠大門的蘇明安。白發青年臉色劇變,立刻驅趕小紅和小碧離開,站了起來。

  “你…”蘇明安說。

  “我是霖光,請別忘記我的名字,你終于出來了。”霖光微微躬身,姿態依然如同紳士:”剛才的只是偶然路過的螳螂與蝴蝶。”

  “推薦你去中央戲劇學院。”蘇凜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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