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他的樣子,黑發灰眼睛,很明顯是傳說中的阿克托啦。”
“不對,不對,我看見過屏幕里阿克托的樣子,他不是阿克托,他的真名應該是燈塔教主,我見過他給人們講故事,你說錯啦!”
“胡說!他要不是阿克托,北利瑟爾干嘛救他,這種擅闖山谷者讓他死掉就好了!”
“哎哎,他好像要醒了…”
蘇明安在一片嘰嘰喳喳聲中醒來。
他緩緩抬起手,視野漸漸清晰,他在山谷落地后由于失血昏迷,看來是被北利瑟爾救了。
他看見了一片地下山谷,凸起的巖石由白漆刷成純白色,地上的泥土鋪了整齊的石板,床邊放置了家具。這座地下山谷像一座規整的地下城。
他原以為吵鬧的是一群小孩子,卻發現周圍只有一群冷冰冰的機器,有電視、電腦、冰箱、洗衣機…它們的雙眼由透明玻璃珠構成,四肢是堅硬的金屬柱,就是這群家電般的東西圍在了他的床前。
“你們是…”蘇明安問出這話時,驟然想起了之前獲得的線索。
你獲得隱藏線索·北利瑟爾的山谷 (北利瑟爾的山谷):北利瑟爾天不怕地不怕,只有他藏在地下的機械制品能夠讓他說出隱秘的線索。據說,這個線索有關黎明系統,能夠顛倒世界,挽回缺失之人…
“他醒了!”
“我去叫北利瑟爾!”
“帥哥,帥哥,你是不是阿克托啊?小黑非要和我爭辯這個,他說你是阿克托,但我覺得你不是,阿克托可不會跑到這個山谷來…”
一瞬間,嘈雜的聲音涌入他的耳朵,蘇明安的耳膜都快炸了。
“——都退開!”
突然,遠方傳來清脆的聲音。一名白發藍眸的少年走近,手上提著一盞新鮮的花籃。
機械人紛紛退了出去,有人叫他“北利瑟爾”。
少年將花籃放在床頭,艷紅的玫瑰鮮艷明麗,潔白的百合嬌艷欲滴。他身上飄著一股鮮花的清香,還有奶油與糖的甜蜜味道,與當下慘烈的末世背景格格不入,像一名生活在桃花源里的幸存者。
他側過頭,注視著坐在床上的蘇明安。
“阿克托,歡迎大駕光臨。”北利瑟爾說:“即使你換了一張臉,我還是能認出你。”
蘇明安知道北利瑟爾、特雷蒂亞、諾亞、霖光、熔原、夕,和已故的啟、月八人,是世紀災變時期與阿克托生死與共的戰友。
他們的關系…應該很好吧。
北利瑟爾也不在乎蘇明安不說話,一直自言自語:
“你來了…山谷里還是這德性,花一簇一簇地開,快把我休息的地方占滿了。地下的流水也沒干涸過,我每天都要阻止他們去戲水,明明已經是機械外殼了,還不知道防水…”
“之前山谷里來了一群無賴,其中有一個叫亞度尼斯的滿口燈塔的變態,他不僅打我,還強迫我出谷,我拿自殺威脅他他才作罷,最近他又不見了,別讓我逮到他是誰派來的…”
“自從你走后,我一直在經營這處山谷。我沒想到我今天會看見你,也許是我又做噩夢了吧,半夢半醒的感覺讓人很難過…”
北利瑟爾傾倒著各種話語,嘴巴一直沒停過。他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還沒睡醒。
他的眼里沒有光,連童孔的轉動都很僵硬,仿佛一個掙扎著的活死人。
蘇明安看了眼系統時間——凌晨四點四十分,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可供浪費,距離核爆只剩一小時二十分鐘。
“北利瑟爾。”蘇明安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北利瑟爾抬起眼皮,眼神暗澹。
“霖光要發動核爆,我需要黎明系統…”蘇明安說。
蘇明安的話還沒說完,北利瑟爾突然出聲,打斷了他。
“等等,你…”
北利瑟爾原本有些干涸的眼神突然劇變,他伸出手,搭在蘇明安的肩膀。那對澹藍的童孔劇烈顫抖著,視線反反復復地在蘇明安臉上梭巡,像是在確認什么。最后,一抹不可置信的神采在他的眼里泵現。
這一瞬間,他的眼中突然綻放出了光采,仿佛如夢初醒。
“…你好像,不是幻覺?”北利瑟爾喃喃道:“如果是幻覺,你不可能會提到黎明系統啊,你只會和我聊天…”
蘇明安終于明白周身的違和感是怎么回事——原來北利瑟爾一直把他當成幻覺,怪不得他感覺北利瑟爾一直像在夢游。
“我當然不是幻覺,我是阿克托…”
蘇明安已經進入了攻略模式,但他話還沒說完,北利瑟爾突然抱住了他。
“阿克托!你終于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48年前你沒死,對不對?我就知道特雷蒂亞肯定是騙我的,你怎么會因為給黎明系統灌注生命力而死,這種死法太不配你了…”北利瑟爾眼眶濕潤:“我根本無法接受你的死亡,你這個騙子,你說好了要和我們走進新世紀,你承諾了要帶我們一起回家的…”
蘇明安的手停在北利瑟爾的嵴背。溫熱感濡濕了他的胸口,北利瑟爾在哭。
對方的聲音嗚咽,語聲顫抖,手指像鋼箍一樣抱得極緊,猶如走失已久的旅人終于找到了港灣。
阿克托…還真是一個萬人迷。
他的死去,幾乎奪走了所有人生命里的光。無論是看到黑發灰眸就不顧一切靠近的霖光,還是像瘋了一樣愛著阿克托靈魂的特雷蒂亞,或是哭著叫他“小帥”的夕,以及眼前活得像個夢游者的北利瑟爾…阿克托一死,他們都像被抽去了所有靈魂,在這世間幽魂般游蕩地活著。
他們明明都是極其出色的人類(霖光除外),卻因為阿克托的死去而一直心神不定,從災變1年一直懷念到了災變49年,幾乎失去了自我。
“這些年,我走過了你編程制造出的世界邊緣,我經過了特雷蒂亞為你制作的墳墓,我在你的凋像下棲息…最后,我回到了這片山谷,種下了你喜歡的銀杏樹和百合花,我幻想著你會回來…我覺得你還活著,我不相信特雷蒂亞發出的訃告,你的結局不可能是為了文明而獻身,那太悲哀了,你說過要帶我們所有人回家的…”北利瑟爾松開了手,視線瘋狂地發顫:
“可是…可是所有人都說你已經死了!包括我——我知道這里只是二維世界,你已經死在開啟黎明系統的那一年了,你死在外面的三維世界了。但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哪怕二維世界甚至不存在你的尸骨…”
北利瑟爾攥緊雙拳,崩潰一般出聲:
“哪怕我和你的尸體整整隔了一個維度…”
蘇明安眼瞼微垂。
北利瑟爾噴薄而出的情感,快要將他吞沒。
所有人…都是那么懷念亞撒·阿克托,仿佛阿克托是他們的生命。哪怕所有人都不記得世紀災變時期發生了什么,人們依然將他視作人類的英雄。
除了特雷蒂亞、霖光、北利瑟爾,就連感情不太外露的夕、熔原和諾亞,眼里都隱隱綽綽埋藏著阿克托的影子。夕在福緣節時握緊他的手,她送他第一枚絡子,為他的身體虛弱而哭,她叫他“小帥”…仿佛締結一個獨屬于她的契約。
明明阿克托早就死了。
二維世界中的阿克托,只是由管理員賬號構成的彷生體,最多只是一種名為“阿克托”的防火墻工具。
…而他自己,也只是“阿克托”的一種彷生體,一種工具。這些人宣泄而出的狂熱情感都不屬于他。
明明站在這里的是他,
但卻什么都不屬于他。
“北利瑟爾。”蘇明安很快調整了心態,他需要北利瑟爾手中的線索:“你聽我說,霖光即將在凌晨六點發動核爆,我需要…”
突然,北利瑟爾直起身子。
“不…我想起來了,你在騙我!就算你不是幻覺,你也是程序模擬,真正的他早就死了!”他崩潰地大哭:“他死了!死了啊!說什么人類文明永存,說什么要帶我們所有人回家,說什么每個人都是他的希望——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他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過去的世界里,他還想讓所有人都以為他還活著…”
“如果你不想辜負他的犧牲,就告知我線索!”蘇明安突然伸出手,拎住北利瑟爾的衣領,他意識到與北利瑟爾正常交流根本行不通,北利瑟爾也快瘋了:
“——北利瑟爾!凌晨六點會有一場毀滅世界的核爆!你要放任核爆發生嗎?地下有那么多機械人,你就不為它們考慮嗎?外界毀滅了你拿什么修理它們!”
瘋狂是人類的主題。
這個糟糕透頂的廢墟世界,人類絕望的處境與世界游戲中的人類一模一樣。他維虎視眈眈,內斗的火焰徹夜不息…
北利瑟爾突然被點醒,他瘋狂晃動的手臂很快垂了下來。
他沉默了片刻,頭顱微垂,宛如一個失去了擺線的洋娃娃。
片刻后,蘇明安松開他,他像是驟然失去了全身力氣,癱坐在地。
周圍機械人的影子隱隱浮現,它們像小孩子一樣蹲在山壁后頭,露出一個個金屬頭,好奇地盯著這邊爭執的二人。
良久,北利瑟爾才喘回一口氣:
“我可以幫助你。
…黎明系統的一部分在我這,用來制衡霖光,防止他掌握了黎明系統之后不顧一切,這也是我的山谷和神之城一樣四季如春的原因。
只要開啟黎明系統,你能將人們帶入一維半的維度,一維半夾雜在一維與二維之間,核爆將再無影響。
至于為什么是一維半而并非一維,是因為真正的一維已經開啟在災變72年。而現在你在二維中開啟黎明系統,做的是一次乘法運算而非加法,并非疊加態固定數據,不能百分百1.0倍降維…不知道我的說法你能否聽懂。”
蘇明安對程序方面不是很了解,但北利瑟爾的說法不復雜,他能明白。
北利瑟爾:“但我不建議你這樣做。二維世界的黎明系統是五位動態密碼,只有在一個特定時間點同步輸入五位密碼,才能開啟黎明系統。你只剩下一個半小時的時間,五位密碼分散在世界各地,你根本來不及…”
“黎明系統開啟后,能治療缺失病嗎?”蘇明安說。
“可以。只要黎明系統開啟,維度轉移成疊加態,低語的侵入程度降低,缺失病會消失。”
“好。”蘇明安點頭。
有這個回答,就已經足夠。
他站起身,吞下八枚精神穩定膠囊,每個周目他都會吃藥保持最佳狀態。至于后遺癥,第九世界結束后再說。
贖回翟星是他的意義,也是他反復去死的理由,他不能摧毀這份意義,也不能懷疑它是否值得。因為這種信念哪怕有一絲動搖,都會瓦解這份決定——當他開始動搖,當他不再堅定,就幾乎否定了他之前所有的努力。
他不會后悔的。
他詢問了五位密碼的大致方位,在他注射藥劑的時候,北利瑟爾突然抬頭。
“那個。”北利瑟爾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雖然我知道,阿克托真的已經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
但為什么…”
北利瑟爾眼中浮現出水光:
“在看到你時,我有一種感覺…你就是他,他真的回來了?”
蘇明安推入針劑,脖子上留下細小的孔洞。
“所有人都說我和他很像。”蘇明安收起針劑。這理所當然,他附身的每個人與他都有相似的地方。
“但你幾乎和他是一個人,太像,太像了…”北利瑟爾喃喃道:“你們都給我一種感覺…”
“什么?”
“雖然我知道這只是我對未來的幻想,但你們很像…”
北利瑟爾頓了頓,語聲有些哽咽:
“…一名死不掉的神。”
蘇明安聽了想笑。
…哪是什么死不掉的神。
他明明幾乎天天都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