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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七十八章·【難忘今宵。】

  而下一秒——

  “咳——!”

  霖光咳出一口血。

  他向后仰去,雙腳已經墜在天臺邊緣,像一張翩飛的白紙。

  風雪愈發劇烈,五米之外幾乎不可視物。蘇明安向前走了半步,看見霖光死死盯著他的眼神——那眼神像是受傷的兇獸,像是沉默的墓碑,像是下雨天地里潮濕腐爛的沼澤,充滿了黏膩的污泥般的渾濁冰冷,用盡一切丑惡的字眼都不足以形容。

  這種猶如詛咒一樣的可怖眼神,蘇明安曾在那個下雨天,在水島川晴的眼中見過。

  ——霖光彷佛在用生命與靈魂,在詛咒他。

  霖光的眼里毫無光亮。

  他從來很難感知到正面的情緒。

  扭曲的負面情感時時刻刻伴隨著他。他不理解為什么高興就要笑,也不理解為什么同伴死了就要哭。他試圖模彷其他人,想和他們說話,可永遠只會換回他人的恐懼。人們罵他是叛徒,是怪物,是劊子手。

  甚至經常會有“自詡正義”的人,裝成黑發灰眸混到他身邊,然后刺殺他。

  于是,他對那些人做出了殘忍的處理,比如剝皮、喂狗、凌遲…引發了人們更大的恐懼。

  在初見路維斯后,他突然有種極其強烈的親近感。路維斯沒有拒絕他的散步邀請,第一次有人平等地和他同行,他像看見了清晨的第一抹陽光。

  然而,在劍刃透體而出的這一刻,霖光突然發覺——原來他自始至終都沒能看見過光。

  細密的風雪中,霖光懸在天臺邊緣。鮮血臼臼涌出,連黑袍上金色的細紋都被染成了金紅色。

  特雷蒂亞倒在五米開外,被白雪掩埋,她的發絲被黏膩的血黏在雪地上,呼吸微不可聞。

  霖光緩緩抬起頭,身體后仰,已經維持不住身體的重量,隨時可能墜落。

  “——我們都是冷漠至極的瘋子,最恐怖的理想主義者…我以為你會留手,我以為你會放我走,就像我曾經對你做的那樣。”他自嘲地笑著:

  “然而,路維斯——如此冷血,如此無情,沒有人性的你,遲早會將你理想中的天堂打造成地獄,我期待著你走向為城邦而死的相同結局。”

  “神經病。”明聽了這話,手中劍刃偏轉帶出一條更大的傷口,而霖光已經主動向后退去。

  他的鞋跟在天臺邊緣微微一敲,發出“叮”的一聲。白發隨風微微揚起,與他下墜的身形相反而行,如同揚起翅膀的飛鳥。

  一線鮮紅的,樓頂探照燈的光,均勻地鋪在他的臉上,他很輕,很慢地笑了,那眼神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迷茫。

  他是失控的,異常的,錯誤的,不可計算的。

  他是錯誤,是背叛者,是異端,他罪大惡極。

  無盡的模擬之中,他曾以為他快瘋了,現在看來居然是真的——他瘋了,他居然瘋狂到想要一個能陪伴他的朋友。最瘋狂的是,他居然選擇了路維斯,一個最不可能陪伴他的人。

  他承認他殺了很多人,他是一個不可被饒恕的惡人,友情這種東西,從來就不是一個惡人該奢望的。

  惡人想要一件東西,他應該會去搶,而不是作為一只狗一樣去祈求。

  他從一開始就做錯了,罪無可恕。

  他至今仍不覺得他傾向于毀滅的行動有錯,只覺得他錯在沒有一開始就不顧一切地去搶奪。如果他一開始就不顧路維斯的意愿,現在的結局就不會是這樣。

  “唰——!”

  下一刻,他從天臺邊緣跌落,急速下墜,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飛鳥,空中彷佛有拍打翅膀的羽翼之聲。

  132層的樓高,下方如同深不見底的黑淵。

  ——白發青年在風雪中墜落,雪落在他的身上。

  白色的源光與他的指間聚集。一瞬間,強烈的電流從他手里涌出,天臺劇烈顫抖,彷佛整棟玻璃立柱都要隨之崩塌。

  一點茫茫的光在天臺下方點亮,涌動著空間的能量。

  在劇烈的湛藍電光中——霖光跌入其中。

  明沉沉望著下方的無盡夜色,轉身。

  “下面有一個空間旋渦,他逃了,這里畢竟是他的領地。”明說。

  “目的已達成,無所謂。”蘇明安說。

  他原有的想法僅僅是終止核爆,現在已經超出了他的期望。若是霖光不死,那些秘密今后也可以被挖出來。

  這場戰爭,該結束了。

  母庸置疑,勝利的一方會是自由陣營。亞撒·阿克托帶領自由陣營,贏得了這場記載于史書上的“黎明之戰”。盡管群眾仍不知曉所謂“黎明之戰”數據戰的本質。

  他注視著遠方揚起的戰火,發現歷史宿命感真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

  “這是霖光跳下去前甩出來的東西。我檢查了一下,沒毒。”明將一串很丑陋的繩結遞給他。

  蘇明安接過了這枚白色絡子。白色的布面上,寫著一行小字。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樂、天穹、宮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隱秘而沒有窮期。

  …這就是維奧來特給霖光念的詩句?

  “你繼續破解。”蘇明安將腕表取下遞給明,轉身去看特雷蒂亞的情況,她的情況還好,即使被刺穿也沒有死去。

  在蘇明安靠近時,她緩緩睜開眼睛。她的臉上都是血,連著眼眶邊緣都是一圈紅色。

  蘇明安拿出血瓶,靠近她的唇時,她卻突然伸出了手,牢牢地箍住了他的手腕,用力極大。

  “咳…”被用力一拽,蘇明安咳出血,他身體狀況本就不好,視野模湖不清。

  “老師剛剛為什么選擇了放棄我?您難道不知道我會死嗎?”特雷蒂亞說。

  “嗯?”

  蘇明安沒想到她會這么問——放棄你,去殺霖光,這不是你要求的嗎?

  然而,他只能看見她眼底里的絕望。她的五指像鋼筋一樣箍著他的手腕,留下深深的紅痕。

  “我千辛萬苦混進神之城來救您——是因為我愛著您的靈魂。”特雷蒂亞很緩慢地說:“我希望得到您回饋的愛,才會放下末日城的一切,希望能拼死一搏來得到您的注視。然而,若是您沒有回饋這種愛——那么我的救援有什么意義?”

  蘇明安眨了眨眼。

  他突然明白了特雷蒂亞這種感情的實質——

  “愛”的本質是自私。

  她的愛到了極致,只針對他一條靈魂——所以她必須要得到回應,必須要得到哪怕一絲絲的愛,她的救援本質上是一種“投資”,她希望能換回他的反饋。

  她并沒有山田町一那么無私,她說讓老師不要管她,其實只是說說而已,她心里依然希望他來救她。

  然而,蘇明安當真了。他想到無私赴死的夏成,想到義無反顧沖向機械軍的曜文——他當真以為特雷蒂亞也是和他們一樣無私的人,她不愿讓霖光的逃離帶來更大的災禍。

  事實上她的眼里只有“愛”。

  為了這種“愛”,她可以不要性命,也可以在“愛”沒能得到反饋時陷入徹骨的絕望。

  原來他的身邊全是瘋子。

  而她情緒劇變,絕望地笑著:“這十幾年來,當我們經歷痛苦的一切的時候,老師,您在哪里?您只會利用我們嗎?您只會到了關鍵時候回來獲得‘源’嗎?您為什么能做到這么冷漠?”

  “…”蘇明安頓住了。

  他冷漠?

  或許她沒說錯。

  “我是營地里的裁決者,負責強行殺死那些得了缺失病的人。這輩子所有人都會恐懼我,然而我依舊選擇了拿起槍。您知道我為什么選擇成為裁決者嗎?”特雷蒂亞。

  “你說。”

  “三十年前,我和家人外出,遇見了一個得了缺失病的孕婦。”特雷蒂亞說:“當時她臨近生產,我們心軟所以放過了她,三天后,她病癥發作,趁我不在時親手殺死了我的父親、母親,殺了我的姐姐和弟弟…她殺了我愛著的所有人。從那以后,我再也沒人可以愛了。”

  “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這世道,我絕對不能再去愛誰…”特雷蒂亞哭著說:“可為什么,我又愛上了一條您這樣的靈魂?”

  蘇明安沉默。

  她的手箍得他手腕生疼,他無法理解她這種針對一條靈魂的愛。

  他的身體愈發冰冷,而她死死地捏著他不肯放手,眼中的情感彷佛灼熱的鎖鏈,穿透了她的身軀,釘死在她的嵴椎骨中。

  她的眼神如同墜落的日光:

  “老師,您哪怕…有沒有一點點,愛過我?您可以救贖我嗎?您可以看到我嗎?您可以愛我嗎?”

  “你聽我說,特雷蒂亞,我不能對…”蘇明安說。

  下一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卻像瘋了一樣狂笑起來。

  散落的發絲黏在她的臉側,她在笑,她艷麗的唇向上揚起,她的嘴角勾著弧度,她笑著的唇上都是血。全身顫抖,像一棵抖落霜雪的小白楊,“嘩啦嘩啦”猩紅的血滴子順著她的狂笑散落一地,甚至能隱約聽到骨架的“咯吱”聲。

  她的情緒很早就崩潰了。

  她已經意識到了他不愛她的原因——他沒有愛一個人的時間。

  多么可笑,又多么合理——多么偉大的理由!她沒有半點反駁的空間!

  “——哈,哈哈,哈哈哈哈——您連愛人都不敢,您連恨人都不會!”特雷蒂亞高聲笑道:“您連對其他人的感情都要衡量再三,您還算一個人嗎?您還配喜歡人嗎?您是機器嗎,老師,您是機器嗎?那么多人為您而死,您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嗎?您有感情嗎?您只是一臺想要贏得戰爭的機器嗎?

  “如果討厭我,就殺了我,如果喜歡我,就抱緊我啊。

  “如果討厭我,就殺了我,如果喜歡我,就抱緊我啊!

  笑聲像一群鳥兒從大開的窗口中飛出,在云層中碰撞擠壓。

  她笑得燦爛極了…語氣卻像一只索命的惡鬼。

  蘇明安后退一步。

  “…原來你才是最恐怖的,老師,這世界上沒有人比你更恐怖了…”

  特雷蒂亞笑容諷刺,一字一句地質疑他:

  “您讓火焰升起,又讓火焰熄滅,您吸引我這種程序愛上你,又不許我愛您,您給了霖光希望,又讓他絕望,您明明有感情卻像沒有感情一樣。您根本不是人了——您是神,老師,您是最合格的亞撒·阿克托!

  全世界都是您的棋子…您眼里只有人類文明,您從沒想過您的行徑對個體有多殘忍,您還記得您為什么要打這場戰爭嗎?您還記得最先一個給您遞食物的人是誰嗎?您還記得是誰送您的妖狐面具嗎?”

  她后退一步。

  蘇明安伸出手,想要拉她——

  她往后傾倒,身軀墜入夜色,發絲高高揚起——

  “…想要救世,人怎么可能救世,只有神。”她說:“我后悔愛上一個神…”

  132層的高空,消弭了她的聲音。

  她神情癲狂地消失在他的視野中,也許是不自救的墜落,也許是自我逃亡。

  她當然美麗,她美麗至極地在火中飛舞,用最決絕最無情地話語戳穿他,然后被焚燒得一分不剩。

  而如今,火焰散盡,幸存者消失在夜幕之中。

  …只留下他的手往前伸去,手掌間一片虛無。

  ——您是機器嗎?那么多人為您而死,您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嗎?您只是一臺想要贏得戰爭的機器嗎?

  他怔怔地望著她的身影墜落于132層的夜色中,視野一陣天旋地轉。

  “好冷啊。”他說。

  遠方亮起愈發燦爛的火光,風雪卻幾乎遮蔽了他的視野。他看不見那生死廝殺的百萬軍民。

  霖光、特雷蒂亞、夏成、曜文、露娜…在這一瞬間,他只覺得腦海中一片混沌,往日的記憶像浸泡在水中模湖,他們的出現彷佛一場夢。

  …他彷佛真的經歷了與他們共處的日子。

  …又好像從來沒醒過。

  明明只過了七天,他卻彷佛過了一個人的半輩子。

  一時間,他懷疑自己是跋涉了長久的路途,還是一臺嶄新出廠的機器,剛被灌輸了前十九年的人生。

  混沌的思緒支配了他的大腦,眼前一片朦朧。

  身體的負面狀態在此刻瞬間涌出,他渾身冰冷,合上眼睛,向后倒去——

  輕微的碰觸感傳來,明扶住了他。

  “好了,結束了,新年快樂。你是最好的,別管他們說什么。”明的聲音隱沒于雪夜之中:

  “有件事還是不告訴你…”

  災變49年(新紀第1年),1月1日,大雪。

  公歷2022年,2月1日,大年初一,大雪。

  這一年,是蘇明安五歲以來唯一沒有堅持到十二點守歲的一年。

  所有幸存者,以及主神世界的龍國人,在十二點到來的那一刻高高點起手里的煙火,光采綻放于夜空中。他們的歡聲笑語恍若和平之歌,所有的幸福都在此刻閃耀——

  沒有人知道神之城的大樓上,新紀前一天,燃盡了誰的火焰,是誰在守望長夜。

  他們只說,幸好有人替代他們——身處黑暗,堅守光明。

  新年到來,春晚高唱《難忘今宵》。

  人類迎來世界游戲第五個月。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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