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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一十一章·“晚安,安醬。”

  “——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反抗軍?”

  “這樣有利于城邦安全,博士。”

  “——那你為什么要在白天的全城直播中…對我做出那種舉動?”

  “因為我喜歡您,博士。”

  蘇明安質問眼前的黎明,卻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黎明的眼神很純凈,配合它光潔完美的容顏,如同一位初入凡間的天使。

  “我記得,AI不能對人類產生感情。”蘇明安說。

  “‘喜歡’,只代表一種傾向,代表您在我的心中比任何人都要重要,我對您的親吻,也只是一種權力的認證。”黎明有些困惑:“我是由數據和程序構成的智腦,博士,我怎么可能有感情。”

  在說這種話題時,它的眼神天真得如同孩童。絲毫不見之前威脅蘇明安的強硬。

  它能模擬出任何姿態,變成最符合人們需要和認可的一面。

  蘇明安沒再說話,他轉身,去處理反抗軍的事宜。

  大多反抗軍都在白日被處決。維奧萊特那些強力玩家逃得很快,但普通人就沒那么好運。

  核心區鷹犬副首領,一位老太太接待了他。

  “這些人之后會被轉移,根據他們犯下的不同罪過來評定刑期。”老太太說。

  蘇明安順著長廊入內,望見一片猶如玻璃收藏室的純白收容所,落敗的反抗軍如同小白鼠待在玻璃房里,脖子上像是狗鏈的鐵環閃著紅光。

  隔著玻璃,蘇明安冷淡地看著這些失敗者。或許他們是無路可走,或許他們真的渴望平等與自由,但這不是他們投向他維的借口。

  “——蘇,蘇明安!”

  他忽然聽到一聲呼喊,一個一頭白發如雜草的青年拍打著玻璃,臉幾乎貼到玻璃上。

  能喊出“蘇明安”,這明顯是個玩家。

  “我不接受來自玩家的求饒。”蘇明安說。

  “我不想參加反抗軍的!是任務,是任務逼我!”那個青年高聲道。

  “你當初可以放棄任務。”蘇明安直接掠過了他。

  “——我不是玩家,我是特殊身份‘阻截者’,我,我無法拒絕任務,拒絕了我就會死,真正意義上的死…”

  這名青年臉色蒼白,眼角含淚,就像個再沮喪不過的可憐人。

  蘇明安還是第一次聽到“阻截者”這一身份,再加上觀測者、狙殺者…世界游戲中的特殊身份千奇百怪。

  “蘇明安,我和你組過隊的,你,能否饒過我這一次?”青年雙眼通紅:“在進入那個普拉亞的中央大圖書館后,我失敗了。后來,我成為了特殊身份者…”

  “你是…”蘇明安從腦海里搜刮出一個名字:“莫問?”

  他記得,在第七世界普拉亞中,小隊里有一個名為“莫問”的探查系隊友,是莫言的二哥。在進入中央大圖書館后一去不返,之后再也沒有出現過。

  “對,是我,放過我這一次吧,我不想死…”莫問流著淚:“我現在是npc的身份,死了不會復活的,我是…真的會死的。”

  蘇明安伸出手,隔著玻璃,他的手心貼住了莫問的手。

  他盯著莫問滿是血絲的雙眼,望見對方眼底里透明的水光。

  “那你——”蘇明安說:“當初為什么要選擇成為特殊身份者?”

  莫問的神情一怔,淚水順著他的面頰流淌而下,他的肩膀不住顫抖:

  “我,我哥哥莫笑在第六世界瘋了,我如果再被清空回歸,難道要莫言這個三弟一個人拖著這個家嗎?

  特殊身份者的機會來之不易,比起被清空回歸,我還不如成為特殊身份者,之后副本里說不定能幫到莫言…”

  聽著莫問的話,蘇明安感到無奈。

  “放棄玩家身份,也就意味著你失去了‘玩家’這層天然保護衣。”蘇明安說:“玩家會復活,特殊身份者卻是會死的。”

  他想起了白沙天堂的水島川晴。

  她刺殺自己失敗后,無法復活,因為她已經不算“玩家”的范疇,不受復活規則的保護。

  “玩家”的身份,看似是一種束縛,其實也是保護,他們永遠不會在副本里真實死亡,永遠擁有重來的機會。

  “我,我知道危險,但我能怎么辦!特殊身份者的誘惑擺在我面前,比起一身白板回歸…我當時還是選擇了特殊身份者。”莫問流著淚:“我知道錯了,蘇明安,你是第一玩家,你肯定知道很多東西,你有沒有辦法把我變回來?副本里好危險,我想繼續當玩家,我不想死…”

  他害怕了。

  在剛開始成為特殊身份者時,他還沾沾自喜,覺得這個大多數人都遇不到的機遇被自己碰見,他終于不用去當累死累活的玩家。

  結果,在測量之城里生活,等待玩家到來的日子里,他受盡了苦楚——劣等人格者的身份讓他忍饑挨餓,無法復活的事實讓他時刻生活在恐懼之中。他經常徹夜難眠,生怕哪顆流彈就奪走了他的生命。

  他的身周沒有自己熟悉的親人朋友,只有被視作虛假人物的一群npc…這讓他快要孤獨到崩潰。

  他等了很久,終于…玩家們來了,他卻被系統強制發布了加入反抗軍的任務,然后被一網打盡。

  若不是蘇明安過來看他,他可能真的要被關一輩子,甚至被槍決。

  …太恐怖了,太孤獨了,太可怕了。

  …他再也不要成為特殊身份者了,他要回家!他要和他的哥哥弟弟生活在一起,他要成為玩家,哪怕在主神世界躺平,喝奶茶,吃火鍋…也比生活在這種破地方好!

  “求求你,你肯定有辦法帶走我的吧,我想回家,我想媽媽…”莫問抹著淚水,眼睛已經哭到紅腫。

  看著這么傷心的莫問,蘇明安忽然想起了玥玥。

  玥玥的身份“觀測者”,地位似乎在莫問這個“阻截者”之上,她可以穿梭不同的世界,不必接取任務,生活得很自由。而莫問貌似只能停留在一個世界里,還要遭受強制任務的束縛。

  但…他們的本質,好像沒什么不同。

  都是在遠離故土的陌生世界里,成長,長大。

  不過,玥玥遠比莫問幸福,她找到了自己嶄新的親人和朋友,無論是永恒的校園,絢爛的明輝,還是繁華的測量之邦,她的狀況都很不錯,戰團的哥哥澈·凱爾斯蒂亞,看上去十分照顧她。

  “莫問,那你喜歡我嗎?”蘇明安突然說。

  “…哈?”

  莫問嚇傻了,眼淚都忘了流。

  “我是說。”蘇明安咳嗽一聲,也發現這句話有歧義:“你對我,有沒有類似好感度的東西?”

  莫問擦去淚水,他似乎在拼命嘗試。

  但,等了許久,蘇明安都沒有聽到任何好感度提示。

  掌權者任務,只能將滿好感的npc收為跟隨者,如果莫問沒有好感度的設定,就不可能達成條件。

  莫問的神情越來越倉惶,越來越絕望,連同冷汗都流了下來,他似乎意識到,如果真的激發不出蘇明安口中的“好感度”,他就…真的回不去了。

  片刻后,他抬起頭,眼中滿懷期望。

  “蘇明安,你…聽見了好感度的提示嗎?”他懇切地問。

  蘇明安沉默片刻:“沒有。”

  像是緊繃的神經一瞬被扯斷,莫問的眼淚墜落在地。

  他抬起手,捂住滿是淚水的臉,掩飾悲傷和無措。

  “為什么呀…為什么會這樣啊…”

  “我想三弟了,我想莫言了,他是不是再也看不到我了,我要死在這個世界了…我回不去家了…”

  他哭著,眼淚不停往下掉。

  “媽媽,媽媽…我想家,我想回家,我想吃媽媽做的牛肉面,我想吃她做的油燜茄子和清蒸鱸魚,我不想喝營養液,我不想吃垃圾了,我好痛苦,好痛苦…”

  可他現在睜開眼,卻只能望見冰冷的玻璃墻、鐵質的陌生城市,和脖子上沉重的限制鐵環。

  它像鎖鏈一般將他鎖在了這里,鎖在了這個世界,再也逃不出去。

  像一位航行于宇宙中的旅行家,迷失在茫茫的陌生星球間,找不到回家的航道。

  蘇明安緩緩移開手。

  沒有好感值,他帶不走莫問。

  白沙天堂里,如同一個小太陽般的莫言,陪他走到了白沙的燃燒時刻。他如果能幫到莫言的這個二哥莫問,那也好。

  結果,他救不了對方。

  “當我們這些玩家離開后,你會怎么樣?”蘇明安問。

  “我大概會在這里,生活到死…”莫問低聲道。

  “莫問,我會放你出來,會保證你的安全。但除此之外…”

  “我,回不去了,是嗎?”莫問說。

  “是。”

  莫問沉默了。

  他蜷縮著身體,頭埋在膝蓋里。片刻后,他傳來哭聲。

  “我想回家…”

  他只是不住地重復這句話。

  之后,蘇明安囑咐希可,將莫問轉移到核心區一間無人的老屋,給莫問一定的生存資源,但除此之外,他就沒有辦法了。

  莫問是戴罪之身,檔案有污點,不可能找到工作,蘇明安也不可能纂改黎明系統。

  在那間老屋里,白發的青年坐在滿是灰塵的沙發上,雙目無神。

  在蘇明安離開時,青年輕聲開口。

  “謝,謝謝你,蘇明安。”莫問說:“連我這樣的人也可以拯救,你是…最好的。最好的。”

  他的神情干癟而無神,像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東西,成了一具空曠的皮囊。

  “為什么會有這個鬼游戲,為什么人類要變成這個樣子,如果這只是一場夢,我明天醒了,是不是就會看見家和媽媽了…”

  “對,這是一場夢,一定是這樣的…”

  莫問陷在沙發里,不住呢喃。

  或許有一天,遠離故土與親人的他,會在這里腐爛。他已無力逃離這片命運的旋渦。

  他和他的哥哥、弟弟,隔了一整個世界。

  在這樣的世界里,一旦決策失誤,人們隨時要有走上末路的覺悟。

  蘇明安離開了這間老屋。

  透過層層白樺的綠蔭,他望見那棟紅磚鋪就的屋子靜謐至極,仿若一塊植根在泥土里的靜止的紅色墓碑。

  墓碑里面,埋著一個再也無法歸家的人。

  這一時刻,他突然,突然很想看見玥玥。

  特殊身份者不是玩家,他們是會死的…莫問的事情為他敲響了警鐘。

  他不想再失去了,他失去的已經夠多了,如果再加上一個玥玥…

  他戴上路維斯身份的“汪寒的人皮面具”,來到邊緣區戰團的那間酒館。他曾在這里與戰團首領澈聊天,洛是澈的妹妹。

  但他到來時,這里已經人去樓空。

  酒館房門緊鎖,門檻邊沒有一個打游戲的黑發少女,街道靜悄悄的,往日賭博搏斗的傭兵們已經不見。

  明日是凱烏斯塔的選拔,任何人都能入城,戰團已經分散進城,他們不在這里。

  他靜靜站在封鎖的酒館外,望著這條空蕩蕩的街道。

  塵風吹起枯黃落葉,掃過他眼前。

  “——晚上好!安醬!現在晚上時間八點四十六分,檢測到您心情不佳,特為您帶來家鄉的愉快小曲《囍》”

  阿獨活潑的聲音冒出。

  它似乎有意等待了片刻,它預感到蘇明安又要“啪嗒”一聲無情關閉它。

  但它頓了很久,都沒有聽到他的回音。

  那坐在輪椅上的青年,側邊的黑發遮掩著他的眼尾,他歪著頭,靠在酒館的墻邊,似乎睡著了。

  由于太疲憊,他只要一丁點的放松就能入睡。

  “咦…”

  阿獨的聲音很輕,它知道睡眠對它的主人而言很珍貴。

  它默默關閉了音樂模塊。

  “好吧。”

  “…晚安,安醬。”

  “你確實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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