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房間里,披散著黑發的女人,輕撫著手里的槍。
她的手指一點一點擦過它的金屬紋路,低下頭,發出輕微的哽咽。
桌面上,擺放著一張蒼白的病情通知書,旁邊是一盒藥粒。
“嗚,嗚嗚嗚…”
聲音從她的喉嚨里擠壓出來,她“卡噠”一聲打開藥粒,眼前的視野模湖不清。
面前的液晶屏上,播放著蘇明安的直播,這是室內唯一的光源。
“——他維究竟是個什么概念?”
“——聽到低語的人類,一定會被入侵嗎?”
青年清澈的聲音透過屏幕在室內回蕩,伴隨著他向黎明的提問,諸不勝數的彈幕瘋了一般地在屏幕上飄過。
主神世界的全頻道聊天里,刷過無數條“他維”,世界論壇上,也出現了熱度爆表的火帖。
(熱)‘他維入侵’同樣對玩家有效?我們該如何保證自己的安全?
(熱)論直播中透露的‘他維’信息——第九世界副本測量之城,最高統治者黎明系統親自回答記錄如下!
(熱)聯合團議長表示,主神世界‘他維入侵’純屬無稽之談!請各位保持冷靜,不要聽信輿論誘惑。
(熱)關于反套路‘他維’的討論——我們能否反向誘惑他維,騙取他維信任,以此制衡游戲主辦方?
(熱)一名自稱‘已被他維入侵’的玩家出言——人類自救毫無作用,不如與高維同行,尋找種族存續的星火。
“卡察”一口咬碎藥粒,女人喝著水,抬起頭,她的眼中布滿血絲。
“砰!”地一聲,她的房門突然被人打開,客廳的光灑了進來。
這光過于刺目,讓她有些不適地瞇起了眼。
“——你在矯情什么?我都說了抑郁癥不是病,你怎么還吃藥?”
粗野的質問當頭砸來,一個中年男人高大的身影擋在門口。
他穿著一身與氣質不搭的毛皮大氅,顯現出了十足的暴發戶氣場,脖子上掛著大金鏈,手腕戴著以前在翟星賣幾十萬的高端名牌手表。
客廳里飄來了飯菜的香味——那里擺放著澳洲龍蝦、佛跳墻、血燕和法式西餐,這些名貴的飯菜此時一股腦地混在一塊。哪個貴,他們家就吃哪個,好像不吃都顯得吃虧。
客廳里,金光閃閃的珠寶、名貴的瓷器,如同炫富般放置在最顯眼的位置,就連天花板的掛燈都鑲嵌著金銀。
這位以前混跡于菜市場的,為幾毛錢菜斤斤計較的普通中年男人——虞若何的父親,在這里獲得了十足的富貴。
猶如重生。
“我,我去看了醫生。”虞若何低著頭:“醫生說我病了,要吃藥,要睡覺…”
“若何,你老實告訴我,最近很流行的什么‘他維’,你是不是在裝這個?”老虞質問。
“…裝?”虞若何茫然地抬起頭。
“一群自稱‘被他維入侵’的小青年跑去聯合團撈好處,博取同情,甚至錄視頻展現‘發病’場景賺取熱度播放量,你不會變成這種孩子吧?”老虞嚴肅道:“權威說了,我們這里很安全,不會被入侵,你不要騙爸爸。”
虞若何扯了扯嘴角。
她露出了一個堪稱“慘然”的笑。
她早就知道老虞這種快要被世紀淘汰的大家長,永遠維持著上世紀的觀念。這種人并不罕見,21世紀還會有溺死女嬰和迷信的人,這種落伍思想很久都無法被完全磨滅。
老虞更是其中之典,從前就一心想讓她找個穩定的公務員男友結婚,在她的特警前男友死后,他還偷偷高興,覺得女兒總算能再找個更好的依靠了。
他讓她學會計,說女孩子當會計好,要么就去學漢語言,當教師,不要學那什么勞什子的格斗、射擊。但要不是她練的一手射擊,會開槍,她早在第一世界就死了。
…這些變革,這些鮮明的對比,他看不見。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不需要他維入侵了,這群人的觀念天生就已經適合他維。
世界積分進度條的出現,讓留在舒適區擺爛的人們,產生“我也有在好好努力,我也有在為全體人類的進度條作貢獻”的感覺,更加心安理得地等待冒險玩家的救援。
當諸如赫伯特這樣的榜前玩家選擇放棄時,他們會發出“你辜負了大家的期望”之類的聲音。
他們不在“聚光燈”下,沒有人關注他們,于是,在沒有光的地方——他們自動化成了陰影中的一份子。
自認為人間清醒,卻視英雄為消耗品,為草芥。
…就像從前,遠程關注國土戰事的居民一樣。一旦前線戰爭失利,他們很容易遷怒于失敗的士兵。
看著房間播放的直播,老虞皺了皺眉,看向屏幕里的黎明系統和蘇明安。
青年坐在白色的骨山之前,與如同神明的黎明侃侃而談,墻面上的紅色血紋和那七零八碎的人類骨骼令人看著很不適。
“又是他。”老虞說:“不過我現在不討厭他,聯合團的大人物說了,他是英雄。但是,若何,你也是時候忘掉了…”
“——那,那還不是因為你們!”
刺耳的聲音倏地,虞若何突然尖叫起來。
她“啪”地一聲扔掉手里的RemingtonRP9,像是瘋了一樣叫喊起來,蒼白的臉一瞬漲得通紅:
“還不是你們!!你們逼我交出的編號!你們——你們逼我背叛的他——你們拿權威的名頭壓我——!!”
“要不是為了給家里換取一個穩定的環境,為了讓同事和領導看得起你,為了滿足你的虛榮心——這樣的理由,我,我至于這樣嗎——每天夜里我都翻來覆去睡不好,一想到他我就愧疚,我總覺得是我的錯——是我把編號交了出去,他在第七世界才會那么被針對——”
“你都說了他是英雄——英雄又憑什么要為你們付出,為你們保證。他在前線忍受他維入侵之苦,你們呢——爸爸,你說‘你不討厭他’,你有什么資格討厭他!!”
老虞氣得鼻子都歪了。
他知道虞若何說的沒錯,他也開始后悔當初他慫恿她交出編號的行為——誰能想到這個人真的能一直不失敗,甚至地位越來越穩定?
他甚至開始陰暗地想,要是蘇明安失敗了,那豈不是就能證明他當初的決策沒錯?蘇明安要是失敗了,周圍人也不會嘲諷他“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或者,如果沒有交出編號,虞若何說不定能和他一起組隊,搭上關系,就像之前的林音莫問一樣…
明知這種想法是自私的,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這么去想。
“你真是…真是翅膀硬了,什么話都說的出口。”老虞指著虞若何:“好,好,那我也不來叫你吃飯了,你愛吃不吃吧,反正數據化身體人餓不死!你已經長大了,我和你媽遲早被你氣死。”
“彭”地一聲,房門關閉。
只剩下披散著亂發,神情憂郁的虞若何。
她撿起了地上的手槍——經過這一摔,它的上面已經出現了難以修復的裂痕。
在這一刻——她突然想,要是‘他維’真的存在就好了。
要是‘他維’真的能幫幫她就好了。
她快要崩潰了,家人的不理解、周圍朋友的疏離、同伴的離去、世界形式的愈發撲朔迷離…自己的精神也出了問題,需要吃藥,家人還覺得這不是病。她現在連下場冒險都難,身上積蓄的實力太不容易,萬一清空就是從頭再來,世界副本越來越難,她幾乎沒有生存的空間…
要是,有個人能夠幫幫她就好了。
哪怕只是給她指點,哪怕只是讓她勇敢,不要再生活在陰影里…
在這一刻,
虞若何恍若聽到了,響在她耳邊的,輕柔的呼喚聲。
“黎明,什么人會聽到來自他維的低語?”蘇明安說。
他咳嗽了一聲,也許這具身體實在是操勞過度,他隱隱感到額頭有些燙。
他之前在測量之城里,看到了不少偏向他維之人。鷹犬的卡斯基寧·斐羅和他的機械軍,眼里就全是來自他維的血紅紋路。為此卡斯基寧·斐羅不惜犧牲自己,引爆直升機,也要殺死阿克托。
但尹甸園的首領斯諾,卻只是單純地覺得時代應該更迭,所以要殺死阿克托。斯諾還沒有被他維入侵,殺死阿克托只是他自己的想法。
他維用低語來誘惑他人,應該有某種規則的束縛,只能影響一些特定的人。不然以當今人類的意志力,‘稍微聽信一點點就會被入侵’,那么城邦早就全員淪陷了。
就像,主辦方一樣。
主辦方并不能直接插手游戲,也不能強行干涉玩家的任何行為。
所以,它們極其善于通過其他手段,來分化人類。
…比如,給你制造一個所謂“真相”的幻象,擊潰你的理想。
…比如,邀請特殊玩家去一個地方,從言語上進行誘惑,從人性的弱點上進行針對。
但它只會影響一部分人,不會影響所有人,不然人人都成了特殊身份者,世界游戲里早就沒有了玩家。
“這…他維如何選取入侵的對象,我并不知曉。”黎明說:“但從如今的數據集合來看,被入侵的大多是一些情緒值不穩定的人。這就是我令人們植入黎明芯片的原因,情緒過載者確實危險,他們很容易被入侵——也許他維對人類下手的選擇,就是從入侵的難易程度上來的。情緒越激動,越渴望救贖,越需要幫助的人,他維就越容易靠近他們。
可能,這其中會存在一個情緒的‘奇點’,但具體數值如何,我還無法計算出來。”
稍微頓了頓,黎明再度重復:
“我還需要更多數據,博士。我很想回答您的一切問題,但缺乏足夠的數據,我無法得出精準的答桉。”
“我明白了。”蘇明安的語氣輕了很多。
他對黎明系統不是特別抗拒,剛才特意去氣它,也只是為了看看它的反應。
他認為黎明系統的存在很合理。無論是減少人類內耗、精準分配資源,還是抵抗他維入侵,黎明都從測量上做到了極致。
“最后一個問題。”他說:“你為什么要給我發布紅色命令?我到時候自己會回去,你何必如此興師動眾地逮捕我回去?”
他先前認為黎明是被他維入侵了,才會發出這樣的命令。但現在看來,黎明至少表面很正常。它真的被入侵了嗎?
那么——撒謊的究竟是誰?
是眼前這個看似公平和善,將所有信息都交付給他的黎明。還是手腕上這個開局一直伴隨著他,說“黎明被入侵了,要獲得密碼關閉它,瞞過它”的希可?
“這個問題,也是我請您過來的原因。”黎明微笑:“不過這里不是個很好的談話場地,亞撒博士,我們上去吧?”
它的中控室似乎在頂樓,這個地下室的它只是投射出來的幻影。
“好。”蘇明安說。
“卡卡卡——”
輪椅進入自動駕駛模式,黎明搶奪了希可的控制權,操控著輪椅離開地下室。而希可一直保持安靜,面對黎明的至高權限,它毫無還手之力。
進入電梯,黎明將蘇明安帶到了這棟樓的最上層。
中央城的這棟樓明顯廢棄已久,遍地都是塵灰,但最上面的一層卻出奇得干凈,這是一塊圓盤狀的區域,中間有墻壁隔開,呈現數個面積不小的房間。
它們被收拾得很溫馨,甚至燈光都是暖色調,和下方數十層樓的荒蕪形成了鮮明對比。
在電梯開門時,數個立在門口的機械人甚至會躬身行禮,猶如迎賓女郎。
“歡迎回家,博士。”
“歡迎回家,博士。”
它們整齊劃一地說。
黎明沒有實體,但它會操控這些有實體的機器人幫它清掃環境,它甚至有閑心讓機器人們搞了這一出迎賓效果。
而正對面的屏幕之上,重新投影的黎明朝電梯口的蘇明安遙遙伸出了手。
“歡迎回家。”它微笑:“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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