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看向茜伯爾。
她站在煙霧里,還在接受玖神的力量,她沒有聽到他與影子的談話。
她的詛咒已經被玖神的力量壓制住,她會一如未來,信仰玖神,永恒不變。
…雖然,代價是,她會被所有人拋棄,放逐。
她會被排斥、趕走、看不起,
她會被迫住在環境惡劣的地方,沒成年就要靠自己打獵為生,
她會淪落到…身邊連一個說得上話的人也沒有,在被信仰壟斷的穹地里活得戰戰兢兢。
她會失去一切…包括高貴的地位,澤萬小姐的身份,卓越的天賦。
…她會失去剛剛與她道別的封祺祺。
從此以后,封祺祺變成了封長…
他們之間,有著一條信仰、成長與痛苦連成的天塹,誰也無法跨越,哪怕死亡都無法將這道隔絕解除。
他是佰神之子。
她是玖神的唯一信仰者。
再度見面時,發誓要為死去族民贖罪的封長,不會因為私情而放過信仰玖神之人。
哪怕她是最為“正確”之人。
“茜茜。”
“聰明點,就趕緊找個地方去自殺。”
“不要再在其他引導者面前丟人現眼。你身上的玖神味道,實在令人作嘔。”
茜伯爾看向手里彩色的糖果,似乎看了很久,很久。
這枚由她和哥哥一同包裹的糖果,糖果殼已經完全焦糊,如同一灘爛泥。
在看到還望著她的蘇明安時,她抿了抿唇。
“走吧。”她說。
她依然很虛弱,但詛咒已經被完全壓制,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她都會很安全。
蘇明安背起了她,看向旁邊微笑著的影子。
這個滿面疤痕的少年一直保持著一股奇異的笑容,眼神很微妙地看著他。
“你呢?你要去哪里?”他問。
影子輕聲說:“之前,和你說過,為了把你從未來短暫地拉過來,我付出了一點‘代價’。”
“什么代價?”蘇明安知道,這超出影子權柄之外的能力,肯定要付出相當恐怖的代價。
影子笑著看著他。
“你現在就能看到了。”影子說。
下一刻,他的身形突然開始縮小。
輕微的拍擊聲,響在蘇明安的耳邊,他看見影子的身形不斷壓低,壓低,兩邊的雙手不斷緊縮,一雙鮮紅如血的眼睛開始縮小。
“嘩啦!”
…而后,
他看見了一對,拍擊在他眼前的,飛舞著黑色羽毛的翅翼。
通體漆黑,雙目血紅的渡鴉,注視著他的雙眼。
逆時者,口不能言,形不能成,以渡鴉之型為世,僅可喚出神明之名。
這是那張羊皮卷上,茜伯爾翻譯過來的話。
影子強行忤逆時間,將蘇明安短暫拉過來的代價就是 他將化為一只渡鴉。
他從此,不再能說尋常的語言,不能以人形立于此世,不能享受任何世間屬于人類的繁華,而僅能成為一只漆黑的鴉鳥,這就是他忤逆時間的代價。
或許,他將在之后,利用先知先覺,混成佰神的神使身份,極其諷刺地,成為人們眼里“佰神”神使的象征。
…然后他會來到那扇夜色下的窗前,找到五年后的蘇明安。
他會張開那對尖尖的鳥喙,睜開那對鮮紅的雙眼,看向仍無所知的蘇明安。
“佰神大人。”他會叫出這樣的稱呼。
他會,利用這聲稱呼,讓蘇明安誤以為他自己是佰神,而后讓蘇明安自發地去收集佰神的三大權柄,以幫助到身邊的茜伯爾。
他會,故意在第一部族,像坨侍一樣黏在蘇明安的肩膀,怎么拉都拉不走。
他要,故意讓蘇明安暴露在第一部族的視線之下。讓蘇明安被迫站在茜伯爾的這一邊。
他會,讓蘇明安踏入那條地下通道,發起時間的逆轉。
他鏈接了過去與未來,布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時間之網。
這盤局,將佰神,玖神,將外來人,第一部族,將蘇明安,將茜伯爾,甚至將他自己…將整片穹地都籠罩了進去,只為獲得一名忠實的信徒,為了古老的,真正的神明的蘇醒。
為了扭轉人們被虛構了的信仰,讓他們回歸庇佑他們之神的懷抱。
三百二十七次。
他做到了。
蘇明安想起了在初遇渡鴉時,聽見的系統提示。
你是否選擇接受渡鴉的跟隨?
如選擇是,你將接受主線任務1·“花開之日”。如選擇否,你將接受主線任務2·“至暗之路”
注意:兩條線路皆為“玖神線”線路,將通向同一個結局。
蘇明安好像明白,為什么哪怕是接受了渡鴉的跟隨,通向的也是“玖神線”了。
…原來如此。
因為渡鴉,本就是玖神的神使。
而蘇明安既不是佰神,也不是玖神。
渡鴉在未來,叫了他一聲“佰神”來騙他。又在過去,說他是“玖神”來騙茜伯爾。
這些他自認為的身份,其實都是渡鴉的布局之謊。
他是個被渡鴉算計進去的普通冒險者。
渡鴉朝他叫了一聲,那雙鮮紅的眼里滿是笑意。
它揚起翅膀,轉頭飛去。
它像只撲向藍天的蒼鷹,像駿馬疾馳向原野。它在向著高天與自由而去。
它會等待,等待在穹地,等待五年之后與蘇明安的再會。
一如它在這三百二十七次中,日復一日,等候信徒的產生。
一如它在這千年中,年復一年,等候古老之神的蘇醒。
蘇明安背起茜伯爾。
碎裂的葉片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肩膀上,鮮紅的火如同薄暮般四散開來。
“你為什么要救我?”茜伯爾突然出聲。
蘇明安側頭,看了她一眼。
她身上有一股讓人印象鮮明的生氣,像被萬物眷顧,哪怕在這種被火包圍的時刻,她的眼神也很亮。
“…因為你未來會成為一個很好的人。”他說。
他看了眼系統欄,好感度沒動靜,很遺憾。
“我信仰了玖神,從此以后,哪怕是哥哥都會遠離我。”茜伯爾說。
“不會,未來會有一個位次第一的冒險者,和你一起走下去。”蘇明安說。
“剛剛影子騙我說你是玖神,你難道也是玖神的神使嗎?不然,你怎么能推測到未來的事?”茜伯爾說。
“如果我就是未來的那個,會陪你走下去的冒險者呢?”蘇明安說。
“我才不信。”茜伯爾說:“我是這片土地上唯一的異教徒,沒有人會和我一起同行。”
蘇明安沒說話。
“…除非你和我簽訂契約,我就信你。”茜伯爾說。
“什么契約?”
“玖神大人剛剛教給我的,一種簽訂契約的辦法。有了這個契約,我就不怕你未來會消失。”
“你簽吧。”蘇明安說。
茜伯爾的手向前伸。
他抬起手,捏住她的手指。
“在玖神的見證下,我與你締結永不反悔的條約。”茜伯爾說:“與面前之人,同行至最后的誓言成立。”
這一次,她的聲音和緩又輕柔,沒有絲毫的侵略性。
往年之后,那野狼般的野性,還沒有在她的身上浮現。
未來,她將經歷她此前從未有過的悲劇。
與世為敵的無力感,將無比清晰地降臨在她的身上。她將以單薄的人類之身,對抗這片天地。
她將如烈焰般毀滅,瘋子般狂肆。
她將如一匹兇狠的野狼。
她將會學會剝皮,處刑和補刀,她將如林間的獵人一般警惕而孤獨。
但此時,尚未經歷過一切的她,頭發才剛剛被染成白色的她,還是個剛剛取下祭祀冠,從巖漿旁離開的女孩。
她捏著他的手指,動作并不冒犯,像只是在尋求一個安慰。
“現在我跑不掉了?”蘇明安說出了她未來會對他說的話。
“我許你跑。”茜伯爾說:“如果你能把你臉上的面具揭掉。”
蘇明安微愣,才發現他的臉下掛著一抹白色的皮。
他一直戴著“汪寒的人皮面具”,換了一張臉。現在一直被火燒著,這面具已經開始脫落。
“好。”蘇明安摘下了面具。
茜伯爾湊了上來,她仔仔細細地看了一圈他的臉。
“好。”她說:“我記住了。”
“你肯定沒記住。”蘇明安戴上了面具,立刻說。
他明明這里讓茜伯爾看見了真容,但五年后的茜伯爾,很明顯沒有認出他。
“…哼。”被他反駁,茜伯爾也不生氣,只是哼了一聲。她的脾氣一直都很好,只有未來的封長會讓她變得膽怯又畏懼。
蘇明安正走著,忽然看見她伸長了手,拉扯著他的口袋,手上捏著個什么。
“這是什么?”她問。
她指間夾著的,是一枚黑黑的花籽。
蘇明安想了起來,這估計是那幫孩子在地道里,給他塞糖時,往他口袋里裝的雜七雜八的東西。
“咒火花種。”他說。
“我沒聽說過這種花。”茜伯爾說:“穹地的花都很難開花,這里有嚴重的污染。”
“這種花是例外。”蘇明安說:“它叫‘咒火’,花語是,‘等待’和‘希望’。它不需要陽光,不需要雨露,只要跟在人的身邊,至少五年,就會開放。”
“你是外來人,怎么會知道穹地的花語”茜伯爾很疑惑。
“這是你告訴我的。”
“我可沒說過這些。”茜伯爾沉默片刻:“…這個花種,我可以拿走嗎?”
“你拿去吧。”蘇明安沒有要留咒火花種的意思,五年對他而言太長,連一年都有些長。
茜伯爾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在開口時,她的聲音格外柔和。
那是一種讓人想到花枝搖曳,卻不會陷溺其中的聲音。
“謝謝。”她說:“謝謝你,我會一直留著它。”
她掀起紅袍,將那枚花種,藏在了她的發間。
或許,多年之后,那枚小小的種子將會成長為一團火一般的花。
它會靜靜在她雪白的發間藏著,像一枚隱藏在歲月里的小秘密。
她會將它取出,向著眼前有些叛逆的冒險者,不耐煩地介紹著:
這是咒火之花。
這是,有人在我小的時候,送我的禮物。
…你這么盯著我做什么?這么想要?
我提醒你,它至少需要五年才能開花,我估計你是看不到。
然后那位膽大妄為,說要贏到最后的冒險者,會告訴她 “茜茜,茜伯爾。”蘇明安看著她,說:
“你一定會看到花開。”
蘇明安抬起頭。
黎明灑入他漆黑的瞳中。
他們一路走過燃燒著的火海,走過枯萎的黑草與碎葉,走過干涸的小溪。
遠處傳來居住族民們熱鬧的交談聲,他們已經離開了那片滿是大火的森林,找到了有密閉建筑的聚集地 “我不要住在這里。”茜伯爾卻這么說。
她指著一個方向,讓他一直向前走。
他們來到了一處,離黑墻很近的,森林邊緣的角落。
這里有一棟安靜的木屋,像是很久沒人居住。嶙峋怪石般的漆黑流體物質堆積在四周,如同凝固的污泥。
她說,她以后就在這里居住。她身上的玖神氣息只會越來越重,她不愿害了那些族民。
事實上,在未來,在蘇明安推開那扇木門時,她也確實等在這里。
手握魂石,身披紅袍。
父親給予她安全,母親給予她溫暖。
她會立于被污染的天空之下,如同一團活火,眺望遠方的光明與自由。
“你要走了嗎”她察覺到了他的離意。
“嗯。”蘇明安突然問:“我與你簽訂了契約,但如果我未來一直沒有出現,你該怎么辦”
“…”茜伯爾沉默片刻:
“我會等在這里的。”她說:“你也一定會出現。”
“你接下來,打算怎么做”蘇明安說。
“我想…”茜伯爾抬頭,看向遠方。
黎明灑在她的臉上。
這一刻,她的眼神如同玻璃質般清澈明亮。
“…我要推翻那座黑墻。”
“我要…讓穹地得到久違的光明與自由。”
“叮”系統提示響起,六點臨近。
蘇明安即將徹底離開這條時間線,去召開“惡意者”放逐大會。
在離開之時,他看見了她的眼睛。
當人看見浩瀚的星群時,總會自行慚穢,感慨自己有多么渺小。
但他望見她永遠明亮的眼睛,卻覺得他像是帶著靈魂的喘息,在向夜空中美麗的行星奔去。
她的眼里有著一種曠野般的平靜,能讓人想到草原上疾馳的駿馬與風。
茜伯爾也曾經做過一個夢。
她夢見了一片森林,就像一片深綠的海洋。碧綠的線條順著她的視野延伸著,蔓延著,在最遠方的天際圓滑地融合。
深埋在泥土里的咒火之花,生根于骯臟的泥土,在惡臭的黑泥中掙扎。
遠處,葉片疊著葉片,枝條壓著枝條,萬物都在綠色的生長中延伸著,吟詠著。
然后一只飛鳥,穿過層層陰影,停在了花朵上方的土地上。
她會同飛鳥一起,帶著那套紅袍,帶著那枚魂石,帶著她的信仰與靈魂,踏過這片詛咒與地獄 飛鳥說,
你會看到那片遙遠的大海。
它說,
茜伯爾。
你一定會看到花開。
沒有人能馴服穹地人野蠻的靈魂。
而他踩著夢而來,讓人們看見了那抹光明與自由。
…花海終會盛開,燦爛終會歸來。
終有人會來救贖你們不屈的靈魂。
我被排斥的“怪物”們啊…
畸形又何嘗不是一種美 《玖神·輪回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