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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二十七章·“我想和你一起看見陽光啊。”

  蘇明安拉著茜伯爾,帶著她向外圍沖去。

  厚重的毒雨,低聲祈禱的人們,持著黑刀的封長…都被他甩在身后。他踏過架設的結界,躍過尖叫的人群,從天空跑向大地,拉著的茜伯爾如同紙片一般輕。

  她似乎已經走不動了,她的腿腳越發纖細,甚至露出一截慘白的骨頭。

  茫茫的雨下平原,遠望如同一張沒有盡頭的沙白的畫。

  像五年前的火海那般,他背起了走不動的她。

  “…別睡啊。”他說。

  他要去最初的木屋,找應該已經死去的第一引導者元雙雙,獲得黑烏鴉的權柄,這個權柄代表詛咒,它也許能解決茜伯爾的情況。

  輪回帶來的不確定性太大了,已經出局的玩家們可能都會復活,事已至此,他不希望她再輪回一遭。

  “…你終于來救我了。”她說:“…如果我這次死了,下一個輪回,我還能見到你嗎?”

  她的語聲越來越低,似乎隨時可能睡過去。

  情緒波動帶來的詛咒威脅、獻祭生命力造成的身體衰竭、天災毒雨傷害的軀體創口…各個隨時可能摧毀她生命的因素交織在一塊,為她的這一次生命作倒計時…

  她其實很痛苦,痛苦得不得了,毒雨造成的傷口已經爛掉了,火辣辣地痛。身體已經全面衰竭,還有瀕臨爆發的詛咒,它們流竄在她身體的各個角落,隨時準備將她腐爛成一灘爛泥。

  那從神經末梢蔓延上來的,她極其熟悉的疼痛感,越來越清晰。

  背后的景象是什么樣,這一次的輪回有沒有結果,封長有沒有追上來,她已經不想了。

  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

  “我只是…想讓他們有一個容身之處,不會被譴責,不會被排斥,不會像我一樣被鄙夷。”她說:

  “…蘇明安,我錯了嗎?”

  蘇明安沒說話,他飛快地向前跑。

  他聞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那是茜伯爾身上創口破裂的,細小的滋滋聲,像肉在火焰里焦烤。

  “別說話,保存體力。”他看到了地道。

  第一部族的族民都聚集在廣場,這邊的地區無人,他掀開了木板,進入了地下通道之中。

  渡鴉在他的前頭引路,雨幕也被隔絕。

  他開啟了朔風長靴的加速技能,風一般地向前沖。

  茜伯爾此時的身體絕對撐不到第十五天,他必須要想辦法。

  在往常的輪回,她都會因為獻祭生命力而衰竭而死,更別說這次,她動用觸須的次數太多了,已經衰竭到了極致。

  …如果她早點告訴他這些事情,選擇相信他,他們根本不會走到這一步。

  可她是個小騙子。

  滿口謊言的小騙子。

  根本不會說真話的小騙子。

  要他如同剝洋蔥一般剝了一層又一層,才能發覺她內心里隱藏的秘密。

  她的精神太疲乏了,性情也太敏感,記憶因許多異化的結局而變得錯雜混亂。她的身邊沒有理解者,沒有同行者,迎接的永遠只有絕望和死亡。

  人不是機器,能勉強保持自我,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極致。

  只是,看到一個與他處境如此相似的人走到了現在的地步,他難免會有些悲哀。

  …希望,他不會有一天,陷入這樣的境地。

  …陷入一個死檔一般絕望的局面。

  無法舍棄責任,反復死亡,反復瘋狂,反復崩潰。

  如果沒有他這樣的外來者介入,茜伯爾的最終命運,恐怕只能是徹底放棄意識和思考能力,墮入無邊的輪回。

  無法脫離。

  永無止境。

  “…蘇明安。”她說:“我明明知道的,哪怕只是一個選擇的判斷失誤,都可能造成最壞的結局。”

  “我只是想…所有人都能自由地活著。他們的生存,理應比任何事都具有正統性…”她說。

  “…信仰不該成為詛咒的來源,任何人都不能因為僅僅是‘活著’而被指責,人們應當擁有他們自己掌握的生命…”她說:“蘇明安,我想做的,只是這些啊。”

  “…但是,沒有人相信我,沒有人理解我…”

  “…他們是一群蠢貨,看不清真相的蠢貨,被蒙蔽信仰的蠢貨,只會推諉給異教徒的蠢貨,不知道自己的信仰才是災禍來源的蠢貨…”說到這里,像是心中的一根弦突然繃斷了似的,她的聲音驟然拔高。

  “但為什么我拯救不了這群無知、愚昧、自私自利的蠢貨?”

  “為什么我明明擁有那么多次的機會,卻只能一次次看著不該死的人去死”

  “為什么!!我明明有無限的機會卻連這樣的蠢貨也拯救不了?”

  寂靜的地下通道里,除了渡鴉的羽毛拍擊聲,只回蕩著她撕扯著喉嚨一般的悲鳴。

  泥土道路之間,覆著的荒涼,在搖曳的陰影里緩緩滾動。

  蘇明安側頭,看向她流淌著一片清光的眼睛。

  “…因為我們都是‘蠢貨’。”他說。

  她用模糊不清的視線看向他,張了張嘴。

  血淋淋的液體,從唇縫中流了出來。

  她開始吐血。

  他已經拼盡全力在跑,但依然只能看見她的狀態越來越差。

  在死亡的競爭中與時間賽跑,是最刺激,最無奈,也最自不量力的行為。

  點點暗紅順著她的軀體緩緩流下,在泥土間四分五裂。

  “…命運爛透了。”她說:“但我還是要走啊。”

  “…因為至少你來救我了。”她說:“我想和你一起看見陽光啊。”

  NPC(茜伯爾)好感度:90點(友情線)。

  第一部族和最初的木屋,距離實在太遙遠了。

  起先蘇明安還覺得,她的狀態還能撐到那個時候,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軀體已經越來越輕。

  “我的詛咒快要爆發了。”她說:“我只能再次動用觸須了。”

  “…用。”蘇明安說。

  這一刻,他感覺他宛如一名面對垂死患者的主治大夫,在想盡辦法拯救后背上這個千瘡百孔的生靈。

  茜伯爾扯開一個笑容,一根黑色的觸須從她的背后破體而出,覆上她的脊背,開始吸收她身上的詛咒。

  用這些觸須,會獻祭她的生命力,但如果不凈化詛咒,她會提前爆發詛咒而死。

  她在以慢性死亡,延緩她的即刻死亡。

  “…你不要回頭,不要看,看這些觸須,對你的精神非常不好…”茜伯爾說。

  “你不想異化我了?”蘇明安說。

  “我從未想過異化你。”她說。

  “又騙人。”

  “真的。”她說:“哪怕有一天,我不得不異化你,到了最后,我也一定會放你自由。”

  “…再堅持一會。”他說。

  他似乎在這條通道里跑了很久。

  這里看不見天色,連時間的概念都變得模糊,只隱約聽見地面上的隆隆聲,雨似乎在越下越大。

  他感到后背一輕,茜伯爾收起了她的觸須。

  “怎么?不凈化詛咒了嗎?”他說。

  他回頭,看了一眼她的樣子。

  他看見了她的眉間,宛如白雪凝成的霜。

  在腕表的燈光下,她的五官從未如此清晰過,那雙海藍的眼眸如同真正的大海,倒映著她想要望見的一切。

  仿佛天地之間,都不過她眨眼間的一個開合。

  她的眼神不再淡漠了。

  像是佇立已久的神明終于有了情感,在對上他的視線時,她輕輕,輕輕地微笑了下。

  露出她那張遍布皺紋,與腐爛血肉混雜的老臉。

  她老了,血肉翻卷,皮開肉綻。

  再動用觸須,她會立刻死亡。

  末路了。

  “蘇明安。”她說。

  “…我在。”

  “蘇明安。”她重復道,似乎在確認著他還在。

  “在。”

  “…蘇明安。”她的語聲越來越顫抖,血順著嘴巴淌了他一身。

  “你后悔了嗎?”她問:“…后悔去救一個詛咒纏身的異端?”

  他背著她,什么也沒說。

  “別…救了。”她說:“如果你有幸,能脫離出這片輪回,還是,不要管我了…太苦,太苦了…我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漆黑的液體,從她的那對眼眶中汩汩流出,擠占了無邊的大海。

  “別救了。”她說:“我們是怪物吧…別…再救怪物了。”

  蘇明安腳步不停。

  距離木屋還很遙遠,他們已經注定趕不到那。

  雖然他知道茜伯爾死后,副本進程將會重啟,他和她還能再見面。

  …但下一次的勝利,對于他們此時的精神狀態來說,只會艱難許多。

  “別放棄。”他說:“不到最后一刻,別放棄。我不會放棄你的。”

  茜伯爾似乎想笑,她在笑,她一路疲憊了這么久,終于能有個人會一直陪在她身邊。

  但她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你,不要…回頭。”她說:

  “我不想讓你看到我死去的模樣,尸體很臟,傷口很丑,那樣的我太狼狽了。”

  “好。”蘇明安沒再回頭。

  他感覺背上的重量,已經越來越輕。

  “不要…責怪那些族民。”她說。

  “他們只是一群…被欺騙的,渴望活下去的可憐蟲。而我…有能力…救下他們。”

  蘇明安沒說話。

  “我…沒見過春天,也只見過一次花開。”她說:“我想…下一次,和你看見花開。”

  “勝利之后…你會成就佰神…我們一起推翻那面黑墻,要外來人正視我們的立場…”

  “我們一起建設這里…蓋房子,清掃森林,收留落難的族民…我想…我想去外界看看,我想看海,我想…”

  她的眼神越發渙散,漆黑的液體放射狀占據了她的瞳孔,張牙舞爪地叫囂。

  宛如蜻蜓點水,她腐爛的手蒙在他的眼前,似乎不想讓他看見她死亡的樣子。

  “當你再度睜開眼…我們…在木屋之前…見面吧…”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你一定要…出現,別走…別再留我一個人了…”

  “好苦,這太苦了…”

  她的聲音消失了。

  好像有一只鳥兒,已經乘著風向天際飛去,要奔赴下一場旅程。

  哪怕這只鳥兒的爪子被鎖在穹地,骨頭被打斷,翅膀被鎖在愚昧封鎖的信仰之中,她的視線和意志卻永遠向著天空,向著黑墻之外的世界投躍而去。

  她永遠驕傲永遠如火耀眼,她是逃離籠中的向往自由的鳥,奔躍雪地征服森林的野狼,哪怕再受傷再痛苦,永遠會揮舞著束縛著枷鎖的翅膀向著天際沖去。

  有一些鳥兒是關不住的,它們的每一根羽毛都閃耀著自由的光輝。

  她遮在他眼前的手,無力地向下垂落,只堪堪動了些許,手腕便因為腐爛過度而斷裂下來,躺在他腳前的土地。

  蘇明安停下了步子,一動不動。

  他盯著那只徹底腐爛的手,感覺身后的重量在這一瞬,完全消失。

  他走著,走著。

  她就消失了。

  漆黑的爛泥,順著他的脖頸灌入,她的頭部、軀干、四肢,都在一瞬間化為了黑色的液體,火辣辣的,淋了他一身。

  他安靜地保持著單手托舉的姿勢,手掌上卻只剩下了黏膩的黑泥,他緩緩,緩緩地側過頭,望見他的背后,除了黑色,空無一物。

  “…茜伯爾?”他盯著黑泥,輕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她死了,而她有死亡回檔。

  她說她只要一死,世界就會重置,一切都會重新開始,只要他一眨眼,時間就會回到戰爭開始的第一天。

  可為什么,他站在原地,卻依舊只能看到那灘她死后腐爛的污泥?

  她已經死了,按理來說,世界不應該隨著她的死亡而重置嗎?

  他望著地上她的黑泥,混沌的思緒涌上心頭,被燒灼似的驚悚感打斷。

  茜伯爾死后,世界會重置到戰爭開始的第一天,因此她認為她擁有死亡回檔,死了就能回到第一天。

  但死后的情況,她其實一無所知。

  那么,

  假如世界重置的理由并非她的死亡…呢?

  如果在她死后,世界還在繼續運轉,它到了固定的某一時刻,才開始重置。她只是唯一保留死前記憶的人,而并非重置的發起者…

  他的心臟異常性地顫動了一下,全身都開始為這種猜想而顫抖。

  “…”他的瞳孔劇烈地收縮著,恐慌如洪水般灌入了他的胸腔,撕裂著他早已安定的情緒。

  如果世界重置的理由,

  并非某個人的死亡呢?

  那么他的死亡回檔…

大熊貓文學    第一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