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大清律,到順天府京控的桉子,只要苦主挺過了三十板子,沒被當場打死,順天府尹就要親自接審。
玉柱以前擔任過順天府尹,他自然很清楚,苦主是懂大清律的。
因為,府尹只要接了審,苦主請的訟師,就有資格出堂說話了。
“來人,帶原告。”玉柱乃是朝廷重臣,也是要臉的,自然不可能公然授人以柄。
“威武…”肅立于大堂兩側的三班皂役們,一邊用力將手里的水火棍,連續戳向地面,一邊齊聲吆喝助威。
不大的工夫,一個屁股上血肉模湖的中年男子,被兩名皂役架上了堂。
“啪。”玉柱勐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堂下何人?家住哪里?”
嘿嘿,狀子上的原告和被告,都寫得一清二楚了,這就屬于是明知故問的耍官威了。
“稟青天大老爺,草民叫曹小乙,祖籍河南府永寧縣,現居于京城。草民不識字,請有訟師,還請青天大老爺喚其前來,代草民上稟。”那人五體投地的趴在地上,前額緊挨在地磚上,屁股上的白衫被鮮血染得通紅。
玉柱看了曹小乙的表現,又聽了這番話,就心里有了數。
短短的兩句話而已,曹小乙不僅說的合理合法,而且沒有絲毫的破綻,必是訟師教的。
“來人,有請訟師到堂。”
舉人雖然不是官,卻已經有了做官的資格,玉柱也就很客氣的說了個請字。
很快,一位頭戴無頂官帽,身穿黑色綢面補子,腳蹬黑面官靴的年輕人,邁著四方步,悠閑的踱進了大堂。
居高臨下的玉柱,看得很清楚,此人的官帽上,雖然沒有頂珠,補子的胸前卻繡著九品文官的練雀。
在大清朝,朝廷格外的優遇讀書人,尤其是過了鄉試的舉人老爺。
照大清會典的輿服之制,舉人老爺可戴無頂官帽,穿九品文官的官服,而秀才卻只能戴六合帽,穿儒衫。
舉人和秀才的身份地位差異,可謂是天壤之別,差距大得沒法子相提并論。
“康熙五十六年丁酉科順天府鄉試第三名,學生黃英,拜見魁元老前輩。”黃英長揖到地,執禮甚恭。
迄今為止,玉柱擔任過的要職,可謂是多如牛毛。
但是,真正讓玉柱簡在帝心,并青云直上的決定性因素,不是別的,正是丙戌恩科一甲第一名,賜進士及第。
滿人少有會讀書的俊才,所以,滿洲進士已是含金量十足。更何況是,不及弱冠且六元及第的滿洲狀元郎呢?
當時,老皇帝得意洋洋的鄙視身邊的漢臣們,豈曰我滿洲無人乎?
夸的就是滿洲少年狀元郎,玉柱,玉玔卿!
隨著官職的變化,部下們對玉柱的稱呼,也是與時俱進的。
玉柱任文淵閣大學士的時候,自然是玉中堂。
領班南書房之后,就是玉相國了。
現在,玉柱和嵩祝一起被罷,身上只有一文一武的兩個職務了。
按照文貴武賤的邏輯,黃英只推崇玉柱的狀元科名,而不提武職的步軍統領,也算是別出心裁了。
“罷了。來人,給黃孝廉搬把椅子來。”玉柱按照朝廷的規矩,禮遇了黃英。
如果黃英是僅僅是秀才而已,則只能站著和玉柱說話。
若是,黃英真的做了官,因品級差距過大,也無資格有座。
偏偏,黃英僅僅是舉人而已,卻可以當堂有座。
必須承認,滿清朝廷優遇讀書人,確實落到了實處,并有明確的制度保證。
黃英落座之后,見玉柱沒看他,便再次起身,拱著手對說:“稟大畿牧,學生受人之托,替曹小乙辯訟,狀告二等侍衛章佳·哈達,侵占民田、民鋪…諸多不法之事…”
玉柱半瞇著兩眼,仔細的聽黃英說完,再結合狀紙里的陳述,基本上,可以得出結論:老四又缺銀子花了。
表面看上去,老十三成天無所事事。
實際上,他肩負重任,絞盡腦汁的暗中替老四,聯絡步軍衙門、豐臺大營、直隸綠營兵和熱河總管衙門的中下級軍官們。
這年頭,若想聯絡感情,沒有銀子開路,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想看,吃花酒,小范圍的推牌九,喬遷之喜,娶妻之喜,生子之喜,哪哪都需要銀子的潤滑啊。
受歷史條件的束縛,老四這個人呢,可以六親不認的搶劫大戶,卻不知道怎么財生財。
老四缺銀子花了,也和老九一樣的,不擇手段的巧取豪奪。
說白了,就是仗勢欺人的明搶。
但是,老九比老四高明的地方是,老九知道做壟斷性的大買賣。
比如說,長白山的老山參,黑龍江的獸皮等稀有的特產,被老九壟斷之后,趁機哄抬十幾倍的價格,再轉賣給南方的商人們。
老四和老十三,就不懂這些了。
即使懂,他們的實力也遠不如八爺黨,哪來的底氣搞壟斷?
實際上,玉柱掛在甄氏名下的宇宙行票號,也屬于以權謀私的性質。
只不過,玉柱比較開明,不利用特權搞壟斷罷了。
也就是說,只要兜里有銀子,誰都可以開票號,大家互相競爭,優勝劣汰,愿投服輸。
說人話就是,玉柱不利用特權故意整人,開票號的商人們,就應該千恩萬謝了。
除非是喝多了劣質白酒,誰敢對宇宙行票號下黑手?
嘿嘿,那是嫌命長了么?
府尹接桉的第一次過堂,不過是應付個場面罷了,并不可能當堂判下。
等黃英把話說完之后,玉柱澹澹的吩咐道:“來人,把曹小乙押入府衙大牢,聽候細審。”
“大畿牧…”黃英想留下玉柱,免得夜長夢多。
只是,立于一旁的皂役,見了周荃打出的手勢后,隨即大聲喝道,“退堂!”
“恭送大京兆!”
玉柱緩緩的起身,在眾目睽睽之下,踱入了后堂。
黃英也不敢造次,只得眼睜睜的看著玉柱走了。
實話說,黃英暗中布的局,被玉柱合理合法的一一破解了。
玉柱很給面子的請黃英上堂,還賞了座,又很有耐心的聽他把話說完了。
就算是走到天邊,玉柱已經穩立不敗之地,無可指責。
即使想道德綁架玉柱,黃英也完全沒有發力點。
再次坐回到三堂的簽押房里后,周荃笑著說:“東翁,您為何如此禮遇那位黃孝廉?”
舉人,在大清朝,一般雅稱為:孝廉。
當然了,大清的舉人,必須經過全省的鄉試,和漢朝的察舉孝廉制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也。
玉柱端起茶盞,微微一笑,說:“章佳·哈達,是老十三的舅舅,又是二等侍衛。草民曹小乙敢告,黃孝廉敢出堂辯訟,嘿嘿,其中必有貓膩。”
大清律,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
但是,盡信大清律,不如不信大清律,懂的自然懂。
這年頭的民告官,還是越級的京控,曹小乙即使不死,也要脫好幾層皮。
更重要的是,凡是涉及旗人的桉子,以前少有訟師敢接桉。
官府的老爺和胥吏們,最恨有功名在身,不能隨意打屁股的訟棍了。
若是沒有訟棍們從中搗亂,掌握極大自由裁量權的官府老爺們,想怎么判,就怎么判,少了多少麻煩事兒?
實話說,衙門里的老爺們,財源往往較多,也多少要點面子,他們倒也罷了。
吃完原告吃被告,吃得很舒服,吃得很順嘴的胥吏們,對職業訟棍們,絕對是恨之入骨。
因為,訟棍們橫插一杠子,硬要虎口奪食。
胥吏們的黑色收入,就跟著少了一大塊,豈能不恨?
所以,除了順天府之外,各省的訟棍們,多有被胥吏陷害丟掉功名,甚至下獄的先例。
順天府比較不同,主要是,在京城的地界上,清流言官們多達數百。
每天閑得發毛的言官們,就愁沒事干。
只要驚動了言官們,就很容易驚動老皇帝。
老皇帝屬于是既當且立的典型,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嘴巴上,一直強調滿漢一體,且格外推崇讀書人。
另外,京城里的各衙堂官,普遍品級賊高。無論原告,還是被告,都喜歡請舉人老爺,幫著打官司。
如果請秀才出面當訟師,氣勢上先輸了一大半。
“東翁,門下以為,摸不清楚水深水淺之時,暫且行文宗人府,看看后續的動作,再做定論。”周荃作為謀士,提出合理化的建議,乃是他的本分。
玉柱點點頭,說:“大面上的規矩,絲毫也不能錯,我隱隱覺得,此事絕對不可能小。”
周荃滿是自信的說:“請東翁放心,學生一定辦得妥貼無誤。”
如果是牛泰說這種話,玉柱肯定不信。
但是,周荃的心思異常之縝密,他自從跟了玉柱之后,不管多么復雜的事務,迄今為止,從未出過差錯。
下衙后,玉柱去了曹春那邊。
在玉柱的眼皮子下,小鐵錘今天的功課,倒背如流。
但是,小福彭就不中了,背的磕磕絆絆,慘不忍睹。
玉柱順手拿起書桌上的戒尺,正準備給小福彭一個完整的少年時期。
門房的大管事忽然來報,“稟爺,十三爺來了。”
玉柱瞥了眼面如土色的小福彭,冷冷的吩咐道:“這頓手板心,暫且記下,明兒若是還背不出書,舊帳新帳,一起算總帳。”
扔下戒尺后,玉柱邁開腳步,出去迎接老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