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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六章 結網

  跟牧歌組織的其他高層一起,楊薇被帶上了一架大型運輸機,數個小時的飛行中,刺耳的噪音和接近零下的低溫讓她幾乎崩潰,但好在折磨很快結束,飛機最終落地于某個她所不知道的機場。

  下了飛機之后,她再次見到了那個在會所中與她交談的男人,林和。

  “他們要把我們帶到哪里去?”

  楊薇略微有些忐忑地問道。

  林和透過大巴車的車窗向外看去,良久之后,才猶豫著說道:

  “從地形來看,我們現在應該是在沙漠里。全國能有這樣沙漠的地方不多了,再加上之前他們說的話我覺得,他們很可能是想把我們扔到兵團里去治沙。”

  “治沙??我們??這里是哪里??”

  楊薇的臉上露出駭然的神色,實際上,在秦川說出那句“讓你過一過田園牧歌的生活”時,她已經隱約猜到了對方對自己這些人的處理方桉,但在她的想法里,最多是把她扔到哪個勞改農場里去干活、最多是剝奪掉基本的娛樂權利,或者更進一步,最多是削減食物供給罷了。

  這樣的待遇并不讓她感到恐懼,可是治沙?

  沙漠總是和死亡聯系在一起的,讓自己這樣毫無經驗的人去對抗那種干旱荒蕪到極限的環境,跟死刑有什么區別?

  她的腦子里突兀地出現了某個電影里的聲音:

  死刑,還是流放?

  自己沒有選擇,有人幫她做出了選擇。

  死刑,以流放的形式執行。

  看著她的表情,林和開口回答道:

  “從外面的地形看,我們現在應該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附近——就是準葛爾盆地沙漠,你看,那邊就是典型的雅丹地貌區,整片荒漠全是風蝕結構這里應該是景區,在駝鈴夢坡附近,我記得我以前來過。”

  “這片地區已經做了好幾年的治沙工作了,環境還算好的,如果繼續往北進入沙漠腹地的話不過也不用擔心,我們大概率會被丟給石河子150團場,至少不會莫名其妙地死在這里了。”

  林和的表情里帶著一絲安慰的意思,在聽到“150團場”這個詞之后,楊薇的表情也終于稍稍松弛了下來。

  是的,即便她對這個國家充滿了成見,但客觀的來講,她仍然認為軍隊是這個國家最純凈的地方——尤其是在這里的軍隊。

  “他們會讓我們做什么?”

  “我不知道等著吧,無非就是治沙的那些事情,不會太難熬的,不過我們的事業算是徹底毀了。”

  “這片區域繼續往前深入,可以說就進入了與世隔絕的無人區了,人性啊、道德啊在這里都是罕見的,生物之間的死亡競爭才是主流——但是還好,我們畢竟是食物鏈的最頂層。”

  聽到這話,楊薇剛剛放松的情緒重新變得緊張起來。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堅強的、是高尚的、是可以為了信仰和未來不計代價地犧牲的,但直到這一刻,直到在面對自己的結局時,她才恍然發現,原來自己也會情緒失控。

  難道自己的后半生,就要消耗在這片荒無人煙的沙漠里了?

  對她來說,這是一個比死亡更可怕的現實。

  此后數個小時的車程里,她的手指沒有停止過顫抖,一直到被工作人員帶下車,置身于荒漠之中、感受著冰冷的空氣時,她才稍稍回過神來。

  楊薇抬起頭環顧四周,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處駐扎點,周圍零散地分布著低矮的房屋,房屋之間點綴著些許綠意,那是這里的居民開辟出來的玻璃大棚式菜園。

  水源顯然是寶貴的,因為她看到了菜園里的滴灌措施,這讓她極為荒誕地生出了一些好奇心——畢竟,從小在大城市里長大的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對她來說只存在于書本里的設施。

  她正想走上前去觀看,但緊跟著從車上下來的工作人員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

  “別動,站好你自己的位置!”

  “從今天開始,你們將被編入新湖農場治沙工作站,也就是你們腳下的地方。”

  “你們將要在這里跟當地軍民一起,完成200公里的人進沙退項目,在項目完成之前,沒有人可以離開。”

  “你們的基本生活將由新湖農場保障,在你們的最終判決下達之前,你們仍然享有基本的公民權利。”

  “除了自由。”

  “不要試圖破壞、或者逃跑,否則,對你們的控訴將會升級。”

  “項目持續的時間是5年,在這期間,我們會對你們進行考察,如果考察結果優秀,你們有機會被允許提前離開。”

  “現在,我將你們交接給新湖農場,有人會帶你們熟悉環境。6個月之后,我們再見面。”

  說罷,工作人員直接轉身離開,剩下楊薇眾人在原地面面相覷。

  他們周圍除了荷槍實彈士兵,就只有那些塵土滿面的治沙人員。

  沒有人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也沒有人上前引導,眾人就這么在寒風中站了足足半個小時,等到楊薇感覺自己的身體幾乎失去知覺時,才終于有一個領導模樣的工作人員從遠處走來,將他們帶到了臨時安排的住處。

  隨后的第二天,楊薇一行人便跟隨農場進入真正的沙漠中,開始做那些對他們來說堪稱折磨的治沙工作。

  現在的時間才是2月上旬,按照正常的工作計劃,這個時間還沒有到植樹的季節,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工作就因此而變得輕松,相反的,前期的土地平整、堤墻建筑工作才是工作量最大的環節。

  這個工作隊實行的是老帶新的模式,楊薇被編到與一名看上去五十歲上下、名叫吳軒的中年人一起,他雖然知道楊薇等人的身份,但出于樸素的善良,仍然在楊薇體力透支到虛脫的時候,主動接過了她手里的活。

  而這也讓楊薇對他的好感上升了不少,她真誠地向對方道了謝,后者嘆了口氣,開口說道:

  “不用謝我。說實在的,這塊地方還是第一次有像你們這樣的外人來好好改造吧,今年干一年,明年干一年,等到后年的時候,我們這個項目就基本結束了。”

  “到時候你們從哪來就回哪去吧,看領導的意思,你們犯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錯,只要能教育好,就還是咱們自己人。”

  楊薇愣了一愣。

  她從來沒有想過,對面這個男人會覺得自己跟他是“自己人”。

  “謝謝你。不過,我其實不覺得我們犯了什么錯——但還是謝謝你的好意。”

  “沒犯錯怎么會被扔到這里來改造?”

  吳軒疑惑地看向楊薇問道。

  楊薇嘆了口氣,回答道:

  “路線不同罷了就跟那個時候一樣吧。”

  吳軒的眉頭皺了起來,神情嚴肅地說道:

  “路線不同不是小問題,如果你們走的是反人民的路線,那我們就不是一路人了。”

  “當然不是。相反的,我們是想救人——只不過在方式上出了一些問題,也許,是我們太激進了,讓人沒法接受吧。”

  聽到這話,吳軒不由自主地產生了幾分好奇心,他將最后一抔土填進堤墻,然后在一旁坐下來,掏出煙盒問道:

  “抽嗎?”

  見楊薇搖頭,他便給自己點上了火,然后繼續說道:

  “說說你們的路線吧。”

  楊薇的臉上浮現出振奮的神情,她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如果能從這座農場的人下手,在思想層面上對他們進行改造,那么很可能,這里將成為牧歌的下一個秘密基地。

  就在官方的眼皮子底下誕生的,孕育著人類未來的基地。

  想到這里,她迫不及待地在吳軒身邊坐下,努力平復了自己的情緒,然后從相鄰維入侵開始講起,一步一步地把牧歌的理念說了出來。

  在這個過程里,男人始終保持著洗耳恭聽的姿態,等楊薇最終停下時,他才有些迷惑地問道:

  “所以,你們這個組織的目的,就是降低普通人的生活水準,然后讓聰明人去解決危機?”

  “可以這么說,但生活水準的降低是暫時的”

  她的話還沒說完,吳軒便打斷道:

  “那普通人在這次危機里,做了什么事情?”

  “過好自己的生活。”

  “過好自己的生活?”

  吳軒笑了起來,隨后問道:

  “你知道對我們來說,什么叫生活嗎?”

  “就像我說的一樣,田園牧歌、男耕女織、降低欲望”

  “田園牧歌?你們也配談田園牧歌?”

  吳軒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憤怒,沒等對方回答,他便繼續質問道:

  “你覺得,我們在這里的生活是田園牧歌的生活嗎?”

  “當然不是,所以也正是這個原因,我們才試圖去說服官方放棄這樣大量消耗人力、讓你們苦不堪言的巨型項目。”

  “治沙不是必要的動作,就算沒有這片荒漠,你們不也一樣可以過的下去嗎?難道這個國家的960萬平方公里土地全部都是沙漠?難道你們就找不出另外一個宜居的地方嗎?”

  聽到這話,吳軒的表情從憤怒轉換成了悲哀,這一刻,他終于算是理解了眼前這個女人被扔過來改造的原因。

  吸完最后一口煙之后,他把煙頭摁滅在地上、隨后又揣進自己的兜里,然后開口問道:

  “你知不知道,在華夏,受土地荒漠化影響的人口數量是多少?”

  “不用你回答,我可以告訴你,是1.2億人。”

  “在這1.2億人中,有超過80的人口是貧困人口,也就是說,整個華夏超過40的貧困人口都集中在西北沙區!”

  “你知道他們以前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嗎?”

  “沒有水,沒有糧食,一年365天,超過兩百天是風沙天氣,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不是洗漱,是清理掉門口被風吹過來堆積起來的沙土,因為如果你不清理,連續兩場沙暴過來,很可能第二天你連門都打不開!”

  “你問我為什么他們不搬走,這話說的真是何不食肉糜啊,怎么搬?拿什么搬?”

  “搬家,是要錢的,是要冒風險的!”

  “一個才剛剛勉強解決了溫飽問題的家庭,他們有什么能力去承擔搬家的風險?”

  “2002年的時候,我在毛烏素,那時候我還是個愣頭青,看到那里的人極度艱苦的生活水平,我問出了跟你一樣的問題,你知道他們是怎么回答我的嗎?”

  “他們說,留在沙區,他們還能勉強活下去,可如果搬離沙區,他們必死無疑。”

  “知道為什么嗎?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叫放羊娃的后代?”

  “放羊娃的后代,他所能做的事情只有放羊,他絕對沒有額外的資源和精力,去像你說的一樣,嘗試跨越自己的階層、嘗試改變自己的命運!”

  “因為在那片土地上,資源的總量就只有那么多,要喂飽他們的肉體,就不可能喂飽他們的精神。”

  “這是一個貧困的螺旋,沒有任何一個個體,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去打破這個螺旋。”

  “可是,他們就應該甘于貧困、甘于你所謂的低欲望的生活嗎?”

  “你也許聽過那個故事,說的是一個小女孩的奶奶,在她生日的時候給她煮了一碗方便面,記者勸她不要給小孩子吃這種不健康的東西,但回答是什么?”

  “沒關系,反正一年也只有在生日吃一次。”

  “在你們眼里不健康的東西,已經是他們能獲取到的最有營養的食物了。”

  “你不會真的以為所謂的田園牧歌就是種著地、唱著歌、衣食無憂吧?你太天真了。”

  “田園牧歌,是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要思考第二天的食物從哪里來,是漫天的風沙里小心翼翼地用一杯洗澡,是把為了找回迷失在風沙里的羊自己喪生沙海!”

  “你見過真正的田園嗎?你見過因為兒子吵著要吃肉、父親拿不出錢來最后不堪重負買農藥毒死全家嗎?你見過上學年紀的小孩為了省一雙鞋,赤腳走得血肉模湖嗎?你見過沙區里的人用畏畏縮縮看著你的越野車,明明好奇卻不敢靠近的眼神嗎?”

  “你沒有啊,你只是高高在上地審視著這些人,冷冰冰地說出‘你們要節省資源,給真正的精英贏得時間’。”

  “你忘記了,他們也是人。”

  說到這里,吳軒長長吐了一口氣,隨后繼續說道:

  “20幾年的時間,我們改造了8萬平方公里的沙地,種植了超過3萬平方公里的各類林木,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經濟作物。”

  “有至少四千萬人因為你口中的‘沒有必要’的巨型治沙工程而脫貧,有一千萬的兒童因為地區經濟水平上升而得以正常入學。”

  “沙漠翻綠之后,畜牧業、種植業、旅游業所有盤活經濟的措施才有了基礎,這里的人才有了打破貧困螺旋的希望。”

  “現在,你去毛烏素看一看——不,甚至不用去毛烏素,就在我們站立的位置,往南走20公里,你就能知道,沙漠和綠洲的區別!”

  “而你居然膽敢在我面前說,這樣的工程是沒有必要的?”

  “在我看來,它不僅有必要,甚至還不夠——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有了通天河工程。”

  “是的,我能理解你的思路,我能理解你的出發點同樣是為了解決相鄰維入侵的危機——在這一點上,你確實比那些純粹為了攫取利益的人要高尚一些。”

  “可是,你跟他們一樣傲慢。”

  “你想讓普通人過上低欲望的生活?那么你們自己呢?”

  看著張口結舌的楊薇,吳軒重新點上了一根香煙,然后說道:

  “低欲望的生活解決不了我們的危機,恰恰相反,只有用強大的欲望推進,才能讓所有人的力量都集合起來,才能讓這個社會在危機下不至于崩潰,才能讓所有人,都有希望。”

  “我們愿意選擇希望,而你,無權替任何心存希望的人做決定。”

  楊薇愣愣地看著憤怒的吳軒,良久之后,她移開了視線,默默地拿起了身旁的鐵鍬。

  在這一刻,她心里的精英主義邏輯有了一絲裂紋,這樣的裂紋并不算深,但,也許這就是崩塌的開始。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千里之外,在她曾經待過的那座牢房,歷經了整整40個小時的努力,墻角的那一只蜘蛛,已經結成了它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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