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
當太陽照常升起時,不敢說恢復如初,但好歹恢復了三四成神念的道人走出了臥房。
他有些餓。
很想吃些東西。
而剛出門,便看到了守在門口臺階上打瞌睡的小崔女俠。
也不知道單純的娃在這守了多久。
一愣,隨即趕緊喊道:
“崔居士,崔居士”
“…啊?”
崔采薇迷迷糊糊抬頭,看到是李臻后,先是有些沒反應過來,眨眨眼后,思緒回歸,一下子就蹦了起來:
“道長!你醒啦!”
“嗯。”
李臻點點頭,問道:
“和尚在哪?”
“這屋。”
小崔女俠一指旁邊的屋子,李臻點點頭立刻走了過去。
推開了門,首先聞到了一股藥香,接著扭頭一看,便瞧見了跌坐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的玄奘。
對方根本不知道他的到來,繼續保持著禪定的姿勢入定,隔絕了一切。
這時,小崔女俠的聲音響起:
“玄奘大師是一個時辰前清醒的,孫道長趕回來后查看了一下,給服下了藥,讓大師入定。臨走前,道長說至少三日內,大師是醒不過來了。而醒來后,便要立刻吃下他煉制的丹藥,用七日消化藥力后,便可彌補本源,或許…還會因禍得福也說不定。”
聽到這話,李臻心頭一松。
果然…這次能遇到藥王爺可太好了。
不過…
“孫道長去哪了?”
“在礦區救人。那些礦工人太多了,而且有的傷勢很重,不能奔波,道長便連夜讓我們支起了帳篷,留下丹方,指揮著郎中熬藥。自己則去了那地火池前,說是要做些布置,防止火毒擴散。”
聽到這話,李臻想了想,說道:
“我洗個臉,咱們去幫孫道長。”
“…啊?”
小崔女俠明顯有些愕然,可李臻卻不多言,來到了井邊后,金光一閃,一“金盆”的水就升了上來。
洗臉,洗頭,他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過了。
但這必然不可能是小崔女俠換的。
不合適。
所以便沒計較,里外里洗干凈后,對小崔女俠說道:
“咱們走吧。”
小崔女俠肯定是有特權的。
出門后便有護衛招呼,隨口吩咐置備快馬后,不到百息的時間,兩匹快馬便已經到來。
今日的于栝城再也沒有了昨日的祥和與安寧,街道門戶緊閉,不見一個行人。
四周還有軍卒巡邏,顯然,應該是已經戒嚴了。
一下子,李臻空落落的肚子也沒了著落。
沒辦法,忍吧。
一路來到了城門口,果不其然,城門緊閉。
可看到了倆人后,甚至都無需言明,在城墻上的軍官便立刻讓其開門。
城門開啟,李臻走出去后,同樣看到了原本繁華的城外也變得蕭瑟,竟然沒人了。
也不知道那些人去了哪。
只有這幾個巡邏隊在附近巡視。
接著又走了一段距離,李臻又看到了許多三騎結隊的探哨在游弋。
還別說,憑心而論,這內外布防的決策,至少在李臻這個軍事門外漢來看,挺厲害的。
而他一路沒發言,小崔女俠顯然也不好說話。
她或許是單純了些,可卻不傻。
守軍憑什么自己一開口就給弄來戰馬?
又憑什么在戒嚴的城池里隨意出入?
這一切,她自己都心虛,就更不信道長會想不到了。
所以這一路都在琢磨如果被道長問起,自己該怎么回答。
就在這沉默之中,終于,李臻看到了遠處平原上的無數帳篷和炊煙。
現在時已至夏,天氣已經徹底暖和起來了,所以倒不用擔心住宿條件如何。而且,以李臻的目力來看,在帳篷中的人不少都可以下來走動了,顯然傷勢并沒有那么重。
他心底一松。
同時,帳篷那邊已經有人注意到了二人。
想了想,李臻勒緊了韁繩:
“吁”
聽到動靜的小崔女俠下意識的也停下了馬,詫異的扭頭問道:
“道長?”
李臻想了想,說道:
“崔居士,我看那邊已經開始生火灶飯,不知能否給貧道拿幾個餅子?”
“啊?”
崔采薇一愣,下意識的帳篷區。
不需要找,她已經看到了二姐。對方正隨著幾個護衛一同往這邊走。
“道長餓了?那不如咱們直接到那吃吧。飯食雖然粗糙了些,但好歹能飽腹。還有肉食…”
李臻沒去計較她一個“江湖女俠”是怎么說出這種跟逛自己家后花園一般的語氣,而是搖了搖頭:
“不去了,崔居士幫我拿幾個餅子過來便好,如何?”
“為什么啊?這些人皆是道長所救,難道不去看看什么情況?”
崔采薇真有些納悶了:
“道長可是他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道長,他們可能連命都沒了。此時肯定也要表達一些感謝才對,為何不去?”
李臻心說這姑娘怎么就那么軸呢。
可對方既然問了,他還是搖搖頭解釋道:
“便是因為如此,才更不想去。都受著傷,聽到救命恩人來了,下不下床?下,恐牽扯傷勢。若不下,心中更是別扭。再者…眼下逢遭大難,這些礦工不管是那些流民也好,還是于栝城中百姓,說到底,是崔氏商行的鹽礦出了問題。
不敢說有多大,但現在城中內外的民怨是少不了的。貧道現在要去,便等于讓大家明白了救他們的人是貧道,而貧道只是個外來者。外來者救人,當地主政一方的父母官又在干嘛?所以,非常時期,先維穩,肯定不錯。所以,這時候,貧道覺得…暫時不要露面為好。”
他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而出發點,卻是為了這些礦工…或者說于栝的安穩。
誠然,他如果不來于栝,那么這一場和他八竿子打不著的災難或許還會發生。
可發生之后如何善后卻是一門學問。
如果單單只是那長治久安的于栝還好,昨日到來時的那一幕,已經讓李臻明白此地主政一方的縣丞肯定是有些手腕的。
但問題是…李臻不相信這些礦工都是于栝本地人。
雖然提不上什么《資本論》,但城外那些抱著銀子想要求個生存的流民可是上好的廉價勞動力,讓他們來挖,肯定比雇正兒八經的礦工要省錢吧?
甚至更黑心一點…干脆,根本無需管他們死活都可以。
你本身就是逆匪了,死活誰會去管?
而這樣一場災難下來,俗話說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不說城池之中的人,就單說那些流民,本身他們就一起是逆匪出身,李臻不信這里面沒有什么鄉黨同袍勢力之類的。
現在死了人,別管是不是天災,都等同于拉緊了于栝和這些人中間的那根絲線。
首先便是賠償問題。
而在這個“談判”之中,一個外人路過,救出了礦工,和于栝城的“官方”救人,兩者概念是不同的。
前者,流民可以獅子大開口,而為了安撫情緒,于栝若答應了,便肯定要大出血。而若不答應,掀了桌子,那么兩邊很可能就會演變成上報朝廷的“平叛”。
而后者呢,李臻可以百分百確定,自己把所有人都救出來了。而在自己救出來人之時,一個,都沒有死。
奇跡么?肯定算。
這是腳下這片重新散發著安寧厚重氣息的大地,與他一同締造的奇跡。
并且他也相信孫思邈的能耐。
如果不死人,在加上“于栝官方”的救治及時。
那么倒時候只需要養好流民傷勢,加之以利安撫民心,不管以后的火玉鹽礦會如何,首先這場危機就會平安化解。
于栝收獲了穩定,而流民也可以獲得好處。
誰都不會死,誰也不會丟了烏紗帽,掉了腦袋。
除了李臻和玄奘,其他可以說兩邊雙贏。
甚至說的更多一些,如果事情真往最壞那一步走,但凡于栝的縣丞有些良心,不為難這些流民,只是驅趕…那么這些天知道有幾千幾萬的流民若重新去河東北部落草為寇咋辦?
到時候死的人不是更多?甚至還會有那些本來就很苦了的河東百姓遭殃。
何必呢?
他不敢妄自揣摩人心,可卻覺得,自己這么做…
應該是沒錯吧?
而他不敢替和尚做決定,可卻可以堅信,就算玄奘現在在這邊,對于自己的觀點也一定會無比贊同。
因為不管是他還是自己,倆人在救人時,根本就沒想過好處。
崔氏商行能給我們什么好處?
真要好處,玄奘不說,咱老李干嘛來河東?干嘛廢這力氣?
隨隨便便跪舔李世民,不什么事都解決了么?
他不在乎別人感激不感激,或者知不知曉這一切是自己的所作所為。
因為他之前已經對玄奘說過了,也在說書時,和許多看官說了。不是成了菩薩才救人,而是救的人多了,才成了菩薩。
他不需要別人感激。
也不在乎所謂的功勞。
而順著這條路走,自己又沒什么損失,同時還能避免日后會出現的一場…不敢說會不會見血,又會填進去多少人命的風波。
至少李臻覺得…自己已經賺麻了。
人活著,大不易。
人活著,就很好了。
沒有人會喜歡在自己家里被搶了風頭,這是鐵定的。
李臻沒見過此地縣丞,不敢賭對方是個什么人。但至少…只要他退讓了,那么能設計出目前于栝這一出“絕計”之人,他相信對方會明白自己的意思。
所以,這傷患那,不能去。
太扎眼了。
而他的思路小崔女俠懂么?
懂,但不全懂。
如果此刻能給她點思考時間或許還可以,不管咋地,她也是從小便以《飛熊》啟智的崔氏女。但這會她沒有時間,因爲見她還不動地方,李臻已經開始催了:
“崔居士,快去吧,貧道很餓…”
“呃…”
沒辦法了。
帶著一絲絲不甘心,小崔女俠重新催動快馬。
而看到已經迎過來的二姐,她想了想,先停了一下馬,快速說道:
“掌柜的,守初道長說先不過來了。”
崔婉容沒計較這個稱呼。
自己這妹子顯然還不死心,但這會兒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為何?”
她問道。
而崔采薇想了想,給出了隱晦的指點:
“道長說,先維穩。我去拿幾個餅子,便和道長一起找孫道長去。”
說完后策馬而走。
而留在原地的崔婉柔咀嚼著妹妹的話語…
維穩?
“唰!”
幾乎是幾個呼吸的功夫,一下子,女子的眼眸亮了起來。
本能的目光落在那騎馬而立的年輕道人身上,眼底是一抹如何都藏不住的神采。
此人…
好玲瓏的心思!
他竟然真的知曉這最優解?
竟然如此心胸…
心中的情緒微微鼓蕩,只通過兩個字便明白了對方意思的女子只覺得如釋重負。
只是,眼前還不是說話地方。
對方竟然能以大心胸做出讓步,以誠待我。更是玄均觀素寧高功之徒…果然乃人中龍鳳,真是不凡!
回憶著這位道長前后之舉,她眼里的情緒翻滾,最后化作了一絲真心實意的佩服。
而此人杰心思竟如此玲瓏剔透…
那崔家人自然不可做那薄涼之事。
想了想,她便扭頭,等著自己妹妹飛快的拿了一兜餅子,以及一罐肉湯路過時,對其說道:
“告訴道長,此恩必報。”
“嗯。”
奔行之中,小崔女俠的聲音飄了過來。
很快趕到了李臻身邊,她飛快的遞上了餅子和一瓦罐肉湯,說道:
“道長,掌柜的說此恩必報。”
聽到這話,李臻再次看向對方時,便看到了那女子的萬福禮。
憑心而論,美女做萬福,真的賞心悅目。
可惜…
到底咱老李胃口叼啊,看完了二師父和李秀寧…這位崔氏商行的掌柜的還是差了一分。
不過話又說回來…跟咱老李又有什么關系?
于是沒下馬,手掐道指還禮。
接著,不在前往那邊,而是重新上了官道,在小崔女俠的帶領下,朝著那據說已經化為一片火海了的礦坑疾馳而去。
福生無量天尊。
崔婉容目送二騎離去,眼里的神采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