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什么?”
李臻的腦子轉慢了一拍。
只覺得這香氣是真的好聞…噴香噴香的,有股很特別的莊嚴肅穆之意。
下意識的又呼吸了一口氣。
但這次香味里卻有了變化,那股噴香噴香的肅穆之意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煙火氣。
黍稷桿子搭配亂七八糟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說時遲那時快。
也就是一個呼吸的時間,伴隨著那股微風,吹遍了院子。
不過,這亂七八糟的香料燃燒的味道,比起剛才那股悠然清韻的檀香味一比,可差遠了。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而就在李臻打算左右看看,看看誰家燒這些個玩意的時候,捧著茶碗的杜如晦不緊不慢的說道:
“上午一場,講的是佛門大經,善士虔誠,遍地西天凈土。下午一場,做的是接引極樂,苦海無邊,亡魂度化投胎。這玄奘法師的經,很好聽。聽一場,便是心中自在,極樂近在咫尺。。可我總覺得…這僧人的經不誠,但又說不出來哪里不誠。所以我不太喜歡他。”
“你先等會。”
李臻攔了他繼續說下去的念頭,一臉的費解之色:
“老杜,咱哥倆說話別藏著掖著。你的意思是說…這股香味,是御…啊不是,是那禿驢引出來的?”
杜如晦一臉吃了蒼蠅一般的表情。
“道長,
在怎么樣,那也是得道高僧。道長乃方外清修之人,
雖說佛道不一家,
但這聲禿驢…也有失禮儀了吧?”
李臻呢,
一臉坦然:
“可我心里就這么想的啊。和尚就是禿驢,咱倆是朋友,
知己弟兄,好的跟一個人兒似的。有啥話我和你不藏著掖著。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那你說,
你是喜歡讓我騙你,不跟你說實話呢?還是讓我喊他禿驢?對你坦誠相待?“
杜如晦怎么琢磨,都覺得這話不是個東西。
但偏偏心里還挺美的。
你瞅瞅。
我朋友,拿我當親哥們一樣,
連這種事都不瞞著我…
可又覺得這個別扭啊…
最后索性不搭理道士的話茬,慢條斯理的解釋道:
“我回來時,這位玄奘法師已經將了好多事日的經文了。每日兩場,一場上午,
一場下午。地點呢,
就在靠近皇宮的洛水之畔。講法時,周身懸天跌坐,
言出法隨,
天地之炁佛光浩蕩,
讓人心生寧靜,仿佛得大德點化,
頓開茅塞,
這些時日里經常能看到一些大惡之人于洛水畔悔過自信,削發為僧,
愿意侍奉其左右…”
“…啥意思?犯了錯,剃光頭當和尚,你們這些判官就不追究了?…你瞅瞅,
老杜,
我說什么來著。這群禿驢家里面可當真是藏污納垢對吧?還有,你這革命立場有問題啊…”
杜如晦一臉嫌棄。
你這話可忒損了。
先損我們這群詔獄司的判官,
再損那位高僧大德。
牛鼻子忒不是東西了。
“當然不是,
律法為天命人為,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做了錯事就想出家,
便是藐視法度,我們當然不許了。不過…”
看著道人那“你就吹吧,我看你能吹出來什么花來”的遭恨表情,杜如晦也有些尷尬:
“法理無外乎人情。大奸大惡之人就地正法,但一些小偷小摸…那位玄奘法師風頭正盛,這些時日不知與多少京城貴人交好。同時生具慧眼,誰是真心悔過誰是假意順從一眼觀之。所以,能得到他點頭承認的,削發為僧余生青燈古佛,我們也就許了。”
“…法理面前連人人平等都做不到,你當個錘子律師!”
道人吐槽。
可本來的吐槽之言,卻讓杜如晦深以為然的點點頭:
“誰說不是呢。”
雖然不知律師是什么,可聽起來應該是和刑律有關,于是他繼續說道:
“我也覺得此事不妥。但…官場上的東西,不就是這般么。”
“所以你在搞中庸?”
面對道人那翻白眼的模樣,杜如晦搖頭:
“不,我在搞權衡。這世間天大地大,大不過王權律法。我只是個七品判官,人微言輕。但我不著急…”
話到此處,明年便是而立之年的書生第一次在道人面前,表露了自己的抱負。
微微抬頭,觀之天地。
他臉上出現了一抹獨屬于君子的冷笑:
“莫急,莫急。七品判官,不行。但三品呢?二品呢?一品呢?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削發為僧便能脫離禮法束縛?嘿嘿…我法家自先秦時代定人倫道理,牧萬民以法相約。這由律法構成的世道,王孫貴族都逃不脫,和尚…又憑什么走?”
“嗯嗯!”
李老道一臉欣慰。
你瞅瞅,我家哥們,知己弟兄。
和尚一個都沒放過。
道士一字都不提。
真給貧道面子…
帶著點自戀的心態,他來了一句:
“然后呢?這僧人動靜這么大,
天天得不少人去吧?“
“豈止不少?”
杜如晦臉上的冷笑化作了感慨,指了指鼻子:
“上午那一場,
點撥眾生。而道長可知,下午這一場是做什么的?”
“剛不是說接引亡魂么?”
“不錯。那玄奘下午念誦往生經文時,
竟然引得天地異象,河水生香,仿佛這條洛水河,便是傳說中接引亡魂轉世投胎的忘川河一般。有他這位大德坐鎮,河水檀香直通幽冥,而咱們現在聞的這些味道,便是那蕓蕓眾生在河邊燃香祭祀的味道。唔…你聞聞,空氣中是不是有些香料的味道?”
“嗤嗤”
李臻動了動鼻子,點頭:
“有。”
他心說這味道就跟烤羊肉串似的,要是來把辣椒面,再來點孜然…隔壁的小孩都饞哭了。
“京城那些權貴豪商們,不管是希望攢些功德也好,還是家中祭奠祖先也罷。成車成車的香料往河邊運送,為的就是香料的煙氣能護持著這位玄奘法師,好積攢些功德…而太醫院的人前些天也給出了一些香料藥材的配比,發到這些富商的手里。皆是些避障除穢的方子。這已經連熏了好幾日了,估摸今年的城里肯定不會鬧什么瘟疫…姑且也算是一樁好事了吧。”
杜如晦說完,不由得看向了李臻。
在他的概念里,道長可是道門眾人。
現在,有國師坐鎮的洛陽基本盤里面,忽然出現了一個和尚來砸場子…于情于理道門的人應該也耍些手段收買人心才是。
而這些手段無論大小,就如同這燃香避障一般,終歸是惠利萬民之事。
可誰成想…在聽到了這話后,那道人卻只是點點頭,發自內心的來了一句:
“嗯,牛比。”
新鮮的詞匯顯然杜如晦沒聽懂。
可李臻也不多解釋。
在他看來,御弟哥哥不管怎么鬧,都實屬正常。
因為無論是后世的影視劇也好,還是歷史上那個真實的玄奘也罷。
都可以稱得上是偉大。
雖然他依舊不認同那什么放下屠刀之類的話語,但卻并不妨礙他欣賞玄奘的功績。
更何況…他始終認為佛家也好,道家也好,其實到了神州大地,都已經發展成為了與原始宗教文化有很大出入的一種…關乎于民族文化、信仰的一部分。
這也是炎黃子孫最善于做的事情。
師夷長技以制夷。
在他看來,與其說玄奘西去求佛是為了佛門,倒不如說是為了讓民眾完成“從小我到眾生”過渡的思路轉變。
于民族大義面前,光是這一點,就相當偉大了。更別提…隔壁的三哥們壓根就沒有記錄民族歷史的習慣,想要查查自己祖宗干了些什么,在后世都得借鑒玄奘所著的典籍。
雖說這很三哥罷…但這也是給自己人長臉長面兒的光榮嘛。
他喊禿驢也好,罵人家滾也罷。
但永遠不會去否認別人已經做出來的成就。
就如同他明明想讓那個狗皇帝去死,可卻偏偏得承認,楊廣無論是京杭大運河,還是基礎設施修建的豐功偉績一般。
兩碼事,不挨著。
藝術和人性得分開看嘛。
可是,這股偉大的君子思維,在杜如晦下一段話后,便消散的無影無蹤:
“一日講法兩個時辰,南城北城兩岸河堤無人立足之地。若不是春耕之際,一些人都外出勞作去了,否則據說整個洛陽城十室九空,為的就是能去聆聽一下這位玄奘法師的佛法。嘖嘖…”
“你再等會。”
猛然反應過來的道人再次攔住了書生的話頭:
“你剛說什么玩意?…一日…幾個時辰?”
“兩個時辰。上午一個,下午一個。”
“…上午什么時間?”
“巳時(9到11點)。”
“…下午?”
“申時(3到5點)。…唔,不過得提早去,才能搶占到好位置。據說有的人為了能讓佛法洗滌自身,距離佛光普照最近的地方,專門雇了一批人去占位,一個位置都炒的幾百兩銀子了。“
瞠目結舌。
李老道回憶著自己下午2點多鐘,看著珍獸欄附近那一些人神色匆匆往西邊跑的模樣…
恍惚間,似乎終于弄懂了為什么自己這書館今日下午一個生意都沒有了。
他上午一場下午一場,每場半個時辰的書。
已經覺得夠可以的了。
可是呢…
那不要臉的和尚…竟然讓人去聽他瞎胡咧咧一個時辰?
一天兩個時辰,就是四個小時。
上午倆小時,下午倆小時。
特么你一天時間都占滿算逑!
而最關鍵的是…這個比還免費!?
免費讓人去聽!?
“禿…禿驢!!”
院中的道人咬牙切齒。
嗆行嗆到你李爺爺頭上了是吧!?
一旁的杜如晦忍不住微微搖頭。
這張扭曲到面目全非的臉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