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吹過九重罡風天,星海某處,虛空泛起點點漣漪,一架孤舟緩緩駛出。
薄薄的霧氣籠罩下,孤舟甲板上,陸青亭緩緩停下催發神行的手掌,身后,楚天衣的低于傳來:
“那溫靈官、離亂神將、六位巡界神使都走了,佛門那些位金剛羅漢,還有幾個藏身西漠…”
大戰落幕的二十余年間,龍泉天地十分動蕩。
諸羅漢盤踞西漠,傳經立廟,而諸天將宰執諸陸諸海,依天條幾乎肅清了整個龍泉修行界。
此刻陸青亭極目望去,只覺天地間靈炁越發濃郁,但位階主的氣息卻少了過半之多。
“那幾個神將是秉持天規而來,肅清龍泉自然要走,那幾個禿驢不走,只怕是要留于此界傳經…”
霧氣繚繞下,陸青亭面沉如水,而甲板一側,秦厲虎面無表情的盤膝打坐,但從其不住起伏的胸膛就可看出,其人心緒翻涌,躁動。
聽得陸青亭的話,秦厲虎勐然睜開眼,眼底涌動著狂暴殺意:
“該殺!”
“該殺,但,殺不得。”
真言道人飄忽間從船艙而出,來到眾人身前,看了一眼眉頭大皺的秦厲虎,微微搖頭:
“莫說我等比之歷劫而來的那些羅漢遜色良多,縱然可殺,也殺不得。”
殺不得。
真言道人微嘆,其余山海眾人神色皆有變化,多也沉默。
龍泉修行界的底蘊比之山海優勝十倍,可比之遠古仙佛大世,卻又遜色太多了。
一千余年的修持,在楊獄不遺余力的指點之下,一眾人皆已九耀絕巔。
然而,同為九耀,現世九耀比之遠古九耀,普遍要遜色一籌不止。
這不是天資悟性跟腳的差距,而是底蘊的差距。
那些位羅漢、金剛,無不身兼諸般道術、神通,且皆成體系,如那降龍羅漢,持一口降魔杵,甚至于二十年前誅殺了當世數位八極主。
固然是有玄天靈寶之助,可其人修持自然也非尋常九耀主可比。
“陛下遭此大難,我等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秦厲虎只覺心頭發堵。
他何嘗不知真言道人所言為真。
那些位羅漢、金剛無一好相與的,更讓人不敢輕舉妄動的是,那些羅漢金剛之后,還有護法天王,菩薩,甚至于…
“弱肉強食,自古如此,秦兄也是尸山血海中殺出來的,如何不懂這個道理?”
楚天衣扶著欄桿:
“君子當藏器于身,待時而動!今日我等不如那些老家伙,來日未必還不如!”
“來日?”
秦厲虎冷笑:
“今日不過幾個羅漢,尚不敢與之放對,還來日…”
“西漠已封,有大陣籠罩于外,我等便是想去,只怕也進不去…”
陸青亭回過身來:
“真人,您覺得我等接下來該當如何?”
楚天衣、秦厲虎等人聞言也皆看向真言道人。
一千兩百年間,楊獄化無間之身,往返兩界數十次,接引而來的山海舊人已有百數之多。
此刻小舟之上,也有十余人,皆是當年楊獄舊識,此刻,也皆已成九耀。
但,真言道人的修持,卻仍是眾人之冠,便是秦厲虎也遜色一籌。
“又能如何?”
真言道人神情默然。
親歷了龍泉大變,縱然是他這般心境者,也覺心頭蒙上一層深沉霧氣。
又何止是他?
任何親歷了那一場大變者,又有誰人不是心生絕望?
星神、天將、羅漢、金剛、天王、菩薩…
一尊尊原本只存在于傳說之中的存在紛至沓來,帶給后世位階主的壓迫是無與倫比的。
“真人?”
見真言道人怔怔不語,其余幾人心頭皆是一沉。
“只有等了。”
微微恍忽后,真言道人席地而坐,于霧氣繚繞之間,平靜傳音:
“那些神將、羅漢于此界停留二十余年不走,偏生今日先后離去,這其中必有蹊蹺,若老道所料不差,那么…”
“您的意思是陛下他?”
秦厲虎的眼神一亮。
“那些神將肅清龍泉不過數載,何以逗留如此之久?必然是楊兄還未死…”
陸青亭心頭也是一震,也明白了真言道人話中的涵義:
“依著您的意思,楊兄此刻已離了龍泉?”
“不錯!”
真言道人微微點頭:
“若老道所料不差,他離去之前,必然會留有囑托,我等只需靜等…”
“嗯?”
真言道人的話鋒陡然止住,陸青亭等人也皆挑眉望去。
只見云海之下,有一柱青光涌將上來,直抵孤舟而來,赫然是姜俠子以及手持打神鞭的寒月散人。
“寒月散人?”
見得來人,除卻真言道人之外的其余人心頭皆是一震。
昔年的寒月散人曾是山海第一卦師,在場之人大多都是認識的。
“諸位,久違了。”
得見故人,寒月散人冷硬的老臉上也擠出一分微笑來。
“寒月真人,這…”
楚天衣心頭一動。
“諸位,換處地方聊吧。”
寒月散人眸光一掃,突然揚起打神鞭,只在虛空輕輕一敲,下一剎,孤舟已消失在虛無之間。
數個剎那之后,眾人自恍忽間醒轉過來,就見得眼前霧氣朦朧,諸般感知皆被困鎖于孤舟之內。
“此間,是我家師尊留下的傳承之地,有隔絕神通之效,在此,方才不會被神通窺探到。”
寒月散人輕輕拂袖,盤膝而坐,其余人神情微動,也隨之落座。
“龍泉大變之前,西北王曾預感到今日之變,當時,也曾留下書信。”
寒月散人開門見山,說話之間,一封泛黃的帛書就自從袖口飄飛而出。
“陛下留書?”
秦厲虎下意識的想要去接,但還未伸出手去,那那一頁帛書之上已迸發出強光來。
繼而,重重波光涌動,一道身影由虛化視,在眾人的注視之下緩步而出。
“陛下!”
“楊兄?”
見得那一縷虛影,一眾人無不神情大變,紛紛起身。
“不對,不是化身!”
真言道人最先察覺不對,這虛影雖有楊獄的氣息,卻沒有生人的氣息。
只是一縷幻影。
“千年不讓諸位出玄功境,是楊獄之過,但,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虛影漸漸清晰,一襲赤衣隨風而動,他微微一禮,后嘆息:
“劫氣彌漫,前路渺茫,楊某實不知是否得脫此劫,只得留諸位在玄功境內修持,為我山海留有一線未來…”
“陛下…”
秦厲虎只覺胸膛發熱,發堵,想說什么,可一時之間卻又說不出話來。
楚天衣、陸青亭等人神情皆是默然。
真言道人嘆息,只覺心頭暗然。
“此刻,劫數為何,我尚不得而知,但不外乎是此世人杰,遠古道鬼,大概率,是有神佛即將于龍泉降臨…”
虛影平靜訴說著:
“此劫,是龍泉之劫,縱我應劫,此界未毀,可也必然元氣大傷,數千年難復元氣。
諸位留有用之身,或可于此界成就功果…”
楊獄的聲音在此間回蕩著。
有著馬王爺、諦聽的先后示警,楊獄于劫數降臨之前,自然已將諸般后事安排妥當。
“武斗門之傳承,諸位可保則保,不可為則不為。六道輪回玄功境內,有我梳理的修行心得,關于人仙四步,關于位階抉擇,關于諸般神通的選擇,以及道果接引…”
“遠古八億四千萬年之底蘊,非龍泉可比,但究其根本,差異只在神通體系…”
“一如位階,人仙四步,人皆不同,諸位可學我,不可像我…”
孤舟之上,一片寂靜,只有楊獄的聲音在回蕩,那是他在邀戰獅神王之前,就留下的一縷幻影。
是他為防止自己被滅去諸般神魂化身,而留下的后手。
“遠古道鬼的歷劫歸來已不可逆,未來的修行,必然是道果、位階的抉擇為重,避開可能中的道鬼為先…”
楊獄并非是個話很多的人,但他留下的這一縷幻影,卻足足說了數個時辰。
涵蓋了方方面面。
他的聲音平靜,但孤舟之上的一眾人卻越聽越覺心頭悲涼。
微風中,虛影越發的虛幻:
“我于他處聽聞劫數之可怖,想必化身難以留存,但我還是留下了化身…
一名‘無間’,一名‘七箭’,他們與我的聯系被徹底斬滅,諸位可尋之…”
話至此處,虛影徹底消失,只余余音飄忽回蕩:
“若得脫此劫,來日楊獄再與諸位把酒言歡,坐而論道…”
“陛下!”
秦厲虎終是忍不住,怒嘯一聲,看向寒月散人:
“陛下的化身何在?!”
“呱!”
幾乎是虛影消失的同時,慳山城內的一座小廟內,一處十分隱秘的洞天碎片中,一三足小蛤蟆自一方池水中醒轉過來。
“浪費了俺這般多的靈涎…”
小蛤蟆打了個哈欠,看向池水中浸泡著的兩具了無生機的軀殼,叫了聲:
“還不醒來?!”
幽暗的洞天碎片被眸光照亮。
池水中,一襲黑衣罩體的無間睜開眼,他怔怔的看著自己的雙手,喃喃道:
“山海,回山海…”
另一側,身被長弓的七箭也緩緩睜開眼,不住呢喃,重復著:
“還愿,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