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罡?!”
余涼瞳孔一縮:“你還活著?”
斗篷下的面容,蒼白若死人,看不到絲毫生機,眼如死魚,讓人望之心悸。
“不如死了。”
聲音冰冷沙啞,祁罡面容僵硬而苦澀。
感受著若有若無的燥熱,魏正先的眸光微瞇:
“旱魃?”
祁罡點頭,漠然道:
“是。”
青女,又名旱魃。
其非死非生,應災而生,以煞為食,所過之處天不降雨,河水枯干,實為災魔。
是故,哪怕因此功行大進,成為傳說中的神通主,他心中卻無有半點喜悅。
沒有隱瞞,祁罡將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
那一日猿鳴谷坍塌,水脈翻涌,大石坍塌而下,強如秦金鋒也當場身死,一眾錦衣衛、龍淵衛都身隕其間。
只有他因為楊獄貼給他的那半張金剛符得到喘息之機,僥幸逃過了當場身死的下場。
可逃過一時,卻終歸還是被卷入了地下河,若非機緣巧合下認主了旱魃道果,他也很難活下來。
“那一日我在白州醒來,被漁民搭救,雖未死,傷勢卻極重,為尋諸位兄弟下落,接受了神通入魂…”
祁罡神情復雜:
“可惜,除卻我與楊獄,那一日猿鳴谷內,再無一人存活了…”
眾人皆沉默。
道果,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被人視為禁忌,甚至被稱之為魔魅,不是沒有原因的。。
歷朝歷代,但凡有道果出世,神通主舉行儀式,都會引來巨大的騷亂,死傷不計其數。
可如旱魃一般,引得一府大旱,百萬人流離失所,千里赤地的,還是不多。
“聶文洞,該死,該殺!”
丘斬魚臉色鐵青。
哪怕過去一年,每每思及,他心中仍是無法平靜。
余涼默然,他看了一眼魏正先。
若非聶文洞實在十惡不赦,那一日大將軍只怕也不會手下留情…
“遭逢厄難不死而得造化,祁兄也是有氣運之輩。只是,這旱魃用之善則神,用之惡則魔,其中關卡,還要多多思量。”
看出祁罡身上的異樣,魏正先心情稍稍有些復雜。
以他的武功、地位,很多常人不得知的秘聞實則對他不是秘密了。
入手過道果的他,曾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搜尋關乎于道果、傳說的古卷記錄,對于五類道果也算略有所知。
可惜,道果認主實在非人力可以干預,哪怕是他,也沒有機緣成為神通主。
只是,對于祁罡而言,這卻又不知是好是壞了。
“道果是道果,我是我。”
祁罡重新披上斗篷,言簡意賅:
“若吾心亂,不過一死而已!”
“這才是吾輩習武之人該有的心性。”
魏正先撫掌而嘆。
余涼心中也升起敬意,不是誰都能抵御道果的誘惑的。
古往今來,幾多帝王將相都為之沉迷,不顧天下民生,祁罡此言,足可見其心性了。
只是…
簡單的交談之后,丘斬魚道明來意,取出徐文紀留下的手書:
“大將軍,我等此來,是要請您出關,共赴龍淵,正法紀,除奸佞!”
“共赴龍淵…”
魏正先未接手書,對于兩人的來意,他心知肚明,只是,他心中仍有猶豫。
他駐守邊關多年,哪怕再無心官場,對于朝廷局勢也不是一無所知。
大明分封九王以駐九道二十七州,其根本原因,是疆域過大,無法高度集權。
哪怕是在立國之初,太祖張元燭在世之時,諸王都有著高度的自主權,遑論現在了。
朝廷未必真會在意龍淵王的繼承者是誰,只要他姓張。
“丘兄、祁兄。大將軍也是有心無力…”
還是余涼開口,道出魏正先的難處。
“魏某少年從軍,近七十年里不知多少次遭逢厄難,若無諸位同袍舍命相救,實無今日的魏正先。”
他緩緩起身,負手踱步,語氣中帶著回憶:
“我曾在他們墓前立誓,魏某一日不死,就要護他們子孫周全。龍淵風波太惡,青州軍,承受不住…”
“若為青州軍,大將軍才更不能置身事外!”
丘斬魚沉聲道:
“那張靈峰囚母欺侄,絕非良主。若任由他繼承王位,他日境況,只怕不如現在!”
“大離、天狼王庭不滅,邊軍就仍會存在。張靈峰縱坐上王位,也不會擅動我青州軍。”
魏正先搖頭:
“我在,則青州軍,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
邊關不定,邊軍就不會被徹底裁撤,可邊軍不可撤,不意味著他不可動。
他很清楚知道這一點,故而,這些年,他始終低調,不給任何人針對他的把柄。
“大將軍,不妨看一眼徐老大人的手書。”
祁罡開口,聲音沙啞。
同在青州多年,他對于這位邊關大將自然知之甚詳,這位勇猛了半生的老將軍,近些年實在被壓的沒了鋒芒。
看著遞到面前的信筏,上面熟悉的字體,魏正先沉默了一瞬,才道:
“余先生,你代我看一看吧。”
“大將軍是怕被徐老大人說動,還是心中本就有著動搖?”
余涼接過密信,卻還是反手遞給了魏正先:
“若知曉是他們將大將軍變成如今瞻前顧后的模樣,學生相信,軍中上下,皆寧死!”
沉默。
接過密信,魏正先掃了一眼,瞳孔頓時為之一縮:
“判官?!”
“正先吾弟,見信如面。”
透過這蒼勁有力的字跡,魏正先似乎又看到了那位多年未見的老大人。
“此次回青州,為兄心中感懷,猶記正先當年,氣吞萬里如虎,方天畫戟所向睥睨,如今卻鋒芒內斂,兢兢業業。”
“吾知正先只想庇護子弟,偏安一隅,奈何天不遂人愿,龍淵疲弊,天下疲弊…”
“龍淵諸王,獨立于朝綱之外,正先身在龍淵,終歸要受王府節制。一靜,不如一動。”
“吾徒牧之,天賦絕倫,龍淵一地,除你之外,別無制衡…”
薄薄的一張紙,寫不了多少字,也沒什么痛陳利害的余地,直到字跡的最后。
欽天監中言,龍淵之地,于遠古之時,曾是陰司牧場,鬼神繁多,牧民為豬羊,滋養陽氣以食。
判官之儀式,史無記載,但觀名知其意,不過生死二字,老夫以為,他所求,當是傳說中的生死簿!
唯生死不可予人!
“乾元十二年春雨,徐文紀留。”
氣勁一吐,信筏化作飛灰。
判官、生死簿…
魏正先沉默許久,方才吐息:
“余先生,取我畫戟來!”
日頭西斜,正午剛過。
筆直的官道上,一隊馬車奔行在泥濘之間,前日下了雨,路面很難走。
“張靈峰…”
空甩馬鞭驅車,王老道心中止不住的有著憂慮,卻不敢表露出來。
離開馬巷鎮的這些天,張龍福日日都會在夢中驚醒,精神恍惚虛弱,已承受不起任何刺激。
某一瞬,似有風聲吹過,車隊前后皆有人警惕回望。
見得是于方舟,心中方才松了口氣,越是靠近龍淵城,他們心中就越是忐忑不安。
身為龍淵衛,他們很清楚此時那位世子能夠動用何等力量。
“于…”
王老道剛要開口,于方舟已徑直擦身而過,停在了林啟天乘坐的車輦之前。
“林兄。”
得到允許,于方舟方才上了馬車。
車廂中,林啟天盤膝而坐,不住的擦拭著自己的弓箭,緩慢且認真。
“情況很不好?”
“不錯,情況不容樂觀。”
于方舟神色凝重:
“根據探子回報,那東廠二檔頭任小梟似已經與張靈峰達成共識,道城中,已經在準備王位繼承大典了!”
情況,何止是不容樂觀?
可以說是極差!
隨著張靈峰占據大勢,尤其是有著欽差之名的任小梟都表露傾向,很多本來中立,或是傾向老王爺一脈的高手,也都紛紛投靠過去。
他這些日子在外奔走,收獲寥寥不說,還幾次被人圍堵,追殺…
“人之常情,并無意外。”
林啟天擦拭著玄鐵箭矢,神情如常:“他們決定不了勝負…”
“話雖如此,可終歸大勢傾斜…”
愁上心頭,于方舟不無煩悶。
任小梟代表的不止是東廠,更是朝廷,他的默許在很多人眼中,就是朝廷的默許。
“于兄還不明白嗎?”
林啟天放下弓箭:
“近年來,各地天災不斷,叛亂不絕,朝廷疲于奔命,實在已無余力插手龍淵更迭了。
對于朝廷而言,龍淵還姓張,那就足夠了,至于是誰,其實并不重要。”
于方舟嘆氣:
“可連王位更迭都聽之任之,實在讓人擔憂,朝廷對于地方,還有幾分掌控力…”
“于兄話多了。”
林啟天開口打斷他的話。
于方舟自覺失言,也就閉口不言,車廂一時陷入了沉默之中。
只有馬車壓過泥濘路面的嘎吱聲,以及林啟天不急不緩的擦拭兵器聲。
“姐…”
張龍福猛然翻身,從半夢半醒中醒來。
這時,又有風來,吹起了車簾,從此處遠眺,依稀間,好似能看到那一座猶如山脈橫陳在前的巨城之影。
龍淵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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