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戰鼓聲籠罩青州,偌大的城池似乎一下安靜了下來,往日繁華的街道上,再不見行人攤販。
沿街的商鋪也家家緊閉大門。
冀龍山緩步行于大街之上,隨手丟下一兩碎銀,從某家商鋪之外扯來一件衣服披上,氣血收斂,筋骨摩擦間,身形已然恢復了正常大小。
“大惡小善不過如此了吧?儒生,果真是世上最為虛偽的一批人,令人厭惡,惡心!”
漠然之音響起。
“什么大惡小善,我想做什么,和什么善惡都無關。”
冀龍山止步,銳利的眸子掃過四周,隱隱間有所察覺,卻也辨別不出暗中之人身在何處。
“老熟人,既然來了,為何不現身一見?”
“還是不見為好,我怕見了你,會忍不住出死你。”
平靜而漠然的聲音好似從四面八方傳來,飄忽不定,不知出自何處。
“四方無影,八極不定,你的武功,倒是越發的出神入化了。可惜,武功,僅僅是武功罷了。”
冀龍山冷笑一聲:
“不現身,只怕是怕被我打死吧!”
他冷然環顧,心中也有警惕。
他的天賦不差,可終歸半路出家,又無名師指點,即便修成了赤龍真罡,可論起武功底蘊,還不如唐百列四人。
更不必說暗中這位,可以說是他平生所見,武功最強之人了。
“看來,你這具百煉玄鐵之身給了你莫大的信心。可惜,時候不到,要激我出來,卻也不能。”
平靜的聲音有了波瀾,似有些躍躍欲試,卻又似是極力壓抑下去:
“你放心,時候到了,我自會現身,打死你!”
話音回蕩間,氣息漸漸遠去。
“呵”
冀龍山立身長街,凝望四方,眼底泛著微光:
“儀式…他是否身懷道果?”
他眉頭緊皺之時,旁邊的巷道中,一個面有青澀的少年從巷道中走了出來,來到他的身前,單膝跪地:
“屬下羅鐘,拜見大龍頭。”
“城外如何?”
冀龍山收斂心思,掃了一眼面前之人,淡淡問道。
此人名為羅鐘,卻非是少年,而是修了一門極為詭異的武功,看似年輕,實則已然五十開外了。
是長留山中,僅次于六大寇的高手之一。
“諸位兄弟大多到齊,另有諸府縣的綠林兄弟也都趕赴城外,此刻,當是在徐文紀修建的流民城中落腳。
就等大龍頭一聲令下,就可發力…”
羅鐘神色肅然,卻也不免有些擔憂:
“可青州城外松內緊,城墻附近高手眾多,而且半數神臂弩被拆入城內,或早在防備里應外合,很難拔除。
若不拔除,一旦攻城,只怕要死傷慘重…”
神臂弩何等威力?
一箭射出,便是百十人身披重甲,都要被射個對穿,不能破壞神臂弩,那來多少人,都是送死。
“你只管聽令就是。”
冀龍山面無表情。
羅鐘咬了咬牙,硬著頭皮道:
“大龍頭,您武功高強,或許不怕,可弟兄們肉體凡胎,真心中發憷,若是,若是…”
說著,遞上一封信筏。
“羅鐘,你可知,長留一百零八把交椅中,我為何獨獨信任你,將行蹤告于你知嗎?”
冀龍山緩聲說著。
“是,是因為屬下,最聽話…”
羅鐘的臉色發白,說到最后,頓時閉上了嘴,不敢再問什么。
“去吧。”
冀龍山打發了他離去,拆開信件掃了一眼,內息一吐,將其震碎。
“烏合之眾嗎…”
取出一塊手帕輕擦著拆開信件的手掌,冀龍山喃喃自語著消失在大街上。
另外一條街上,一眾臉色難看的六扇門捕頭,正抬著傷重的幾位銀章捕頭,向著六扇門駐地而去。
“唐大人…”
看著門板上不住咳血的唐百列,鐵峰面帶憂愁。
作為六扇門銅章之下最為精銳的捕頭之一,這次圍殺冀龍山的任務,他自然也從頭看到了尾。
四位銀章捕頭,以于玄、步靈虛受傷最淺,橫練外功最強的唐百列與趙青川,幾乎被打廢了身子。
尤其是唐百列,吞服了大把傷藥,咳血也幾乎止不住,若非是十二次換血提供的強大生命力,此時只怕已然死了。
“還死不了。”
唐百列翻身咳出一口黑血,掃過一眾士氣低沉,明顯有著怨氣與擔憂的捕頭們,輕嘆了口氣:
“此戰與他人無關,是我等力不如人。可那冀龍山即便神通有成,可終歸底蘊淺薄,待到總捕大人歸來。
必可破其神通,擒殺于他!”
“總捕大人…”
一眾人沉默一瞬,精神稍好一些,可仍有擔憂忐忑。
總捕大人的武功神秘莫測,可終歸沒有幾人見過,之前那一戰,他們可是親眼目睹了。
此時心中,戒懼已極。
這已然不是他們能夠應付的存在了。
“罷了。”
唐百列不再多說,閉上眼。
很快,一眾人已回轉六扇門,在唐百列的指點下,將他抬到了一處假山如林的校園中,各自散去。
“你可是在怪我?”
短暫的沉默之后,有聲音回蕩在院落中。
“咳咳…”
唐百列咳血,掙扎著坐起,勉力調息后,方才回答:
“屬下不敢。”
“不敢?看來,你的確在怨我。”
平靜的聲音回蕩在小院中:
“你親眼見識了神通,但對于道果,大抵還是沒有概念。只知道為禍深遠,卻不知,禍患何其之大。”
唐百列沒有回答,默默調息著。
暴氣之后,雖僥幸未死,可終歸受傷太重,莫說這么一會,即便三五年,也未必就能好轉什么。
“你可知,五十年前的流積山之戰?”
一面色木訥的青年自假山后走出。
這青年,身高平常,五官平常,無論從任何角度去看,都平平無奇,屬于丟在人堆里怎么也找不到的那種。
唯一不同于常人的,是他的面目,木訥的好似根本不會有任何表情。
此人,卻是青州總捕,方其道。
他輕拍在唐百列的肩頭,內息吞吐,為其療傷。
“呼!”
雄渾內息渡入體內,唐百列只覺刺痛減緩,面色也有了一絲血色:
“難道?”
“八千里流積山,初戰,便是大明、大離、天狼三國,超過三百萬的精銳軍隊,后續,更有不計其數的增援…
那一戰后,大明幾乎被哀聲籠罩,三國大傷的元氣,直至如今才算緩了過來,而這一切的源頭…”
方其道喟嘆一聲:
“就源自天狼王庭之主,玄太極,他得到的那一枚道果‘七殺’…”
“竟然…”
哪怕有著猜測,之前也有著類似的傳言,可真個得到確信,唐百列還是心頭一震,有些驚駭。
誰能想到,那一場死傷百千萬人的曠世大戰,居然會是一場儀式?
這才知道,為何徐文紀會如此的鄭重其事。
明知不可挽回,還是苦口婆心的想要勸解冀龍山…
“不對!”
一驚之后,唐百列反應過來:“若是如此,豈非更該早些鎮殺那冀龍山嗎?”
“道果包羅萬象,儀式更是變幻莫測。哪個知道,冀龍山以身犯險,就不是儀式的一部分呢?”
方其道緩緩收起手掌,神色平靜:
“殺身成道,歷史上并非沒有過。”
“可…”
唐百列想說什么,但又覺得無話可說。
無論如何,他對于道果的認知,只流于表面,根本沒有辯駁的依據。
“再者說了。一位曾官至太子太師,兵部尚書的兩朝元老,莫非就真的毫無手段?他不出手,難道是真的無能為力?”
方其道眸光閃爍:
“儒生,最是奸猾,老儒生之話,從來不能信!”
殘陽如血,城頭烽火點燃,狼煙滾滾,一眾兵士在城墻涌動,整理兵甲,嚴陳以待。
徐文紀緩步而來時,一眾州衙的衙役正在忙活,搬運箭矢、熬制金汁,氣味頗為刺鼻。
“偌大青州,居然無人可用。”
望著城外流民匯聚地的騷動,丘斬魚不由的嘆息。
青州也罷,龍淵道也好,朝廷的勢力毫無疑問是獨占鰲頭,沒有任何勢力可以抗衡,然而,朝廷勢力本身就極為復雜。
以青州為例。
青州兵、州衙、六扇門、錦衣衛,各不統屬,內里也還有諸多派系。
州主聶文洞調動不了州衙之外的任何勢力,青州大將軍魏正先,也管不到六扇門、錦衣衛,反之亦然。
徐文紀手持空白文書,可也沒有總理青州軍政的權利。
青州兵、六扇門、錦衣衛,原則上,是大可不理會他的命令的,這本是限制封疆大吏的手段。
在此時,也成為掣肘。
能在戰時統領軍政的,只有龍淵王,其下任何人,都是不行的。
徐文紀能調動錦衣衛,還是因為指揮使是他的晚輩,能調動六扇門,還是因為他們與冀龍山勢如水火。
但錦衣衛多被他拍去了德陽府,六扇門總捕隱身不見,州主聶文洞遠去長留,此時,著實有些無以為繼了。
“烏合之眾,終歸是烏合之眾。長留可慮者,不過冀龍山一人而已。”
徐文紀很平靜的看著。
遠處,流民聚集地,已有些亂象了。
不過,也僅此而已了,流民聚集地本就在神臂弩的射程之內,上千架神臂弩已然蓄勢待發,沒有任何人敢在此時冒頭。
“若是當初將這些流民接入城中,此時神臂弩痛快齊發,這些山賊來多少,都要死多少。”
丘斬魚看著弓弦拉動的神臂弩,不無可惜。
神臂弩,是國之利器。
任何家族,只要敢藏那么一架,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過。
青州若非地處邊關,這神臂弩又不便運輸,當年流積山一戰后,朝廷也不會允許留下如此之多。
一千兩百架神臂弩前,哪怕是武圣,都要避開鋒芒,否則,都要被射成篩子。
“沒有用的。神臂弩所在,裹挾流民百姓攻城,幾乎是必然,冀龍山到底是讀過書的,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徐文紀微微搖頭。
神臂弩,直至如今仍是戰場之上的大殺器。
這一點,哪怕是在天工院鼓搗了大半輩子黑火藥的工匠們,都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
沒人想正面嘗試一下萬箭齊發的滋味。
“確實。”
丘斬魚點點頭。
兩人誰也沒有將城外潛伏的長留山賊寇當成心腹大患,青州城高箭利,哪有人敢正面攻城?
唯一破城之法,只能是里應外合。
換而言之,拿下冀龍山,這群賊寇不說樹倒猢猻散,也沒哪個敢頂著一千兩百架神臂弩來攻城的。
“老大人,即便這些匪類不足為懼,可冀龍山,又該如何應付?”
丘斬魚輕捏五指:
“我已遣人傳書指揮使大人,可只怕鞭長莫及…”
之前硬接的那一式赤龍真罡,震破了他的右手虎口。
“神通固然神異,可也未必不可破。老夫此時憂慮的,反而是他真正的目的。他的目的既非青州城,可卻還是以身犯險而來…”
徐文紀輕捏眉心:
“一旦儀式成就,那才是真正的不可制了…”
他心中有著凝重。
神通生于道果,卻非道果本身,跨過儀式,那就是兩個天地。
曾親眼見證過這樣存在的他,非常清楚,那一道門檻之別,幾乎是人仙之隔…
“那就只能等他再打上門嗎?”
丘斬魚有些不甘。
他很清楚,今日能將冀龍山圍堵在福興街,是徐文紀料敵于先,并不是前者進城只是為了喝茶。
之所以他們匆匆趕赴城頭,就是為了防備冀龍山破壞城頭內外的神臂弩。
“那也未必。”
徐文紀望向城內,眸光炯炯:
“此刻,應當有人比我們,更著急才是…”
“誰?”
丘斬魚一怔,旋即反應過來:
“您說的,是四大家?”
“這四家,深耕青州多年,豈會甘心被人劫掠?借他們之力圍剿長留,他們或許會陽奉陰違,但青州若有失,最為急切的,也必然是他們。”
徐文紀話音未落,丘斬魚的眼神就是一亮。
遠處的長街盡頭,已有著人潮涌動,被一眾人擁簇在內,面黑如鍋底的,可不正是四大家的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