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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同窗的相見

  一州州牧,封疆大吏,億萬百姓的父母官,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嗚咽著鞠躬認錯。

  這一幕畫面,對于青州城內外的百姓來說,無疑是極具沖擊力的。

  時值傍晚,風聲正高。

  隨著那聲音的飄蕩,青州城內外上下,一片寂靜。

  一時間,哪怕是正自騷動的流民隊伍,也安靜了下來,望著馬車前的老者,敬畏有之、委屈有之,流淚者亦有之。

  “聶文洞…”

  聽得這聲音,楊獄的動作也是一緩,神情驚疑不定。

  聶文洞的名聲在青州尚算可以,但就他這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楊獄著實無法將他當成一個心懷百姓的父母官。

  可眼下這一幕…

  “阿彌陀佛。”

  戒色雙手合十,長長的誦念了一句佛號,亦有些驚嘆:

  “一州父母城前認錯,小僧似還不曾聽聞過。這位聶大人,真是…”

  戒色有些動容。

  此情此景,任誰也挑不出什么錯漏來,但他心中總覺得有些怪異。

  一位盡忠職守,心懷父母的好官,怎么會等得流民來到青州城下,方才有動作?

  “他,他…”

  城樓上,青州軍的一干將領面色幾變,似是完全沒有想到這樣的情況。

  “他想做什么…”

  原景英喃喃自語。

  望著那誠懇認錯,好似心懷百姓的老者,只覺脊背發涼,頭皮發麻。

  這老家伙,鬧哪樣?

  但下一瞬,他就知道了。

  “文洞深知諸位父老鄉親的苦痛,雖朝廷尚未允許,但文洞還是決意開倉放糧!上頭若有問責,我聶文洞一力擔之!”

  聶文洞說著,長長一躬:

  “必要諸位父老有所住、有所食,如此,方才能恕吾罪責之萬一!”

  聲音回蕩在城外,回應的是一片鴉雀無聲。

  楊獄眼皮一跳,回望戒色,后者眉頭也擰了起來,低聲道:

  “此人,心頭有奸!”

  大奸似忠!

  方才第一聲,楊獄還有些動搖,懷疑自己之前誤會了這位州牧,或許他只是無能,并非奸惡之輩。

  但隨著他第二次開口,他心中頓時就有了冷笑。

  開倉放糧賑濟災民,歷朝歷代都有人做,縱不得允許,也多是功績,哪需什么萬死?

  更何況,這老家伙,聲音未免太大,情緒拿捏也太好了些。

  分明是練過的…

  “青天大老爺啊!”

  隨著聶文洞的長長一躬,滿懷傷感內疚的認錯聲,那浩浩蕩蕩的流民隊伍里,響起了一聲哭喊。

  “大人,救救我們吧…”

  一聲哭喊響起,似會傳染一般,這些長途跋涉而來,不少都死了親朋的流民們,皆認不出垂淚嗚咽。

  到得后來,似有萬人在嚎哭。

  聲勢之大,讓青州城頭的兵卒也都忍不住揉了揉眼眶,緊握兵器的手都有些濡濕。

  “大人…”

  馬車后方,于忘海垂手而立,見得這一幕,心中也不免有著觸動:

  “這就是大明朝廷的威望嗎?”

  “大人…”

  漫天嚎哭聲中,垂手侍立在馬車之旁的老仆微微皺眉,望向車輦。

  車輦中,一衣袍發白,猶如老農般的老人,握著孫女的手,望向遍地嚎哭的流民隊伍。

  一次鞠躬、兩次發話,就引得萬人垂淚嚎哭,這是聶文洞的威望如此之隆重、手段如此之高嗎?

  不是。

  透過這一幕,他看到了更為深層的東西。

  自秦至明,三千年王朝更迭,大明疆域非是最遼闊、文治武功也遠非第一,可在民間的威望,卻是無可比擬的隆重。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立國之初。

  也是在這青州城,有一小民,頭頂一本大誥,花十二年走入京都。

  一舉傾覆了整個青州官場,直讓士紳之血,染紅了青州護城河。

  此事,曾轟動天下,更使青州人心歸附,青州兵,亦是誕生于那時。

  直至四百年后的如今,都是天下強兵。

  曾幾何時,這都是一段君以誠待民,民以忠報君的假話。

  可惜…

  “太祖啊…”

  徐文紀長長一嘆,心頭涌起萬般酸澀。

  聶文洞啊,聶文洞。

  你可知,你踐踏的,不止是法與人心,更是百姓對于朝廷最后的信任!

  “爺爺…”

  聽著此起彼伏的哭聲,小女孩有些害怕的縮了縮身子。

  “大人?”

  老仆微微皺眉。

  “有勞黃兄陪我走一走這龍潭虎穴了!”

  徐文紀微微一笑。

  黃四象回以一笑,微微躬身:

  “故所愿也!”

  徐文紀微微點頭,老仆自牽駑馬前行,路過某處,他低語一聲:

  “大人,那小家伙似是察覺到了咱們。”

  徐文紀側目望去,遠處人群一角,以提刀挎劍,背負大弓的少年人,正擰眉望向自己,不由頷首回以微笑。

  “那老者…”

  皺起的眉頭舒緩開來,楊獄心頭微動,已是猜出那老者的身份了。

  是了。

  也只有這位老人有這能力、膽量敢收攏流民至此了。

咕嚕嚕  馬車馳過,一眾流民皆帶著敬畏感激退開。

  “嗯?”

  城頭之上,原景英等人心頭皆是一跳。

  隨著這馬車馳出人群,一股無法言說的氣息瞬間讓他們緊張了起來。

  “那是…”

  聶文洞瞳孔一縮,心頭泛起了然的笑容:

  “果然是你!”

  得到大批流民前來青州的消息,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自己這位大器晚成的同窗。

  除了他,沒有人會有這么大的膽量。

  這樣的能力。

  他微微掃了一眼身后,于忘海微微點頭,邁步間,發出一聲低沉呵聲:

  “來者何人?”

  平地一聲驚雷。

  這一聲大喝,比之聶文洞的聲音還要大了許多,瞬間,就將所有人的注意全都吸引了過來。

  “那馬車…”

  戒色和尚后知后覺。

  但他感知也強,一眼掃過,也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那牽馬的老者,氣息沉凝不顯,但在他的感應之中,卻雄渾如山,帶給他強烈至極的危險感。

  “他是…”

  楊獄話音未落,就聽得一道老而彌堅的聲音在人群之中炸開,在青州之中響徹:

  “云州,徐文紀!”

  徐文紀?!

  聲音回蕩之間,青州城上下一片驚詫,卻也有些猜測,不算太過震驚。

  “他來了…”

  原景英嘴角泛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他環顧一周同僚,似笑非笑:

  “有的樂子瞧了!”

  其余青州將領先是一怔,隨即也都反應過來,或冷笑、或玩味。

  “徐,徐大人?!”

  流民隊伍之中卻是真一片嘩然。

  縱是一些早就對這位撫慰流民,召集眾人前來青州的老者有所懷疑,卻也沒有想到,只一仆一馬車的寒酸老者。

  會是那位聞名天下的老臣徐文紀。

  那可是徐文紀!

  從云州小城踏入京畿之地,名滿天下的數朝元老!

  有關于他的事跡,在青云三州傳播極廣,哪怕是一些童子,對于這個名字也是耳熟能詳。

  或是太過震驚,流民一方的哭聲都是一止,所有人全都望向了那緩緩馳向對岸的馬車。

  “居然是他?”

  戒色和尚心頭微震,神情頓時復雜了起來。

  “你認得這位徐大人?”

  楊獄微有些詫異。

  “何止是認識?在武林中,這位徐大人的名頭,也是極大。”

  戒色和尚神情復雜:

  “你聽說過‘治國十方’嗎?”

  “略有耳聞。”

  楊獄微有些恍然。

  治國十方,應當算是這位徐大人真個走進天下人目光的開始,同樣,也是他遭人詬病的一點。

  西府趙王張玄霸,就是因伐山破滅而受了重傷,多年來深居淺出,龍淵王,似乎也是如此。

  “伐山破滅,清掃江湖。”

  戒色和尚微微搖頭:

  “短短八個字,多少武林宗門斷了傳承…”

  “清點天下宗門,并非夷滅所有,只是清掃藏污納垢之地罷了,作奸犯科之輩,傳承斷了也就斷了,有什么大不了?”

  楊獄卻不贊同。

  徐文紀自己收回了‘治國十方’,這才是他真正令人詬病的地方。

  寒風漫卷。

  護城河外,相隔一里,兩架馬車遙遙相對。

  “徐兄遠來辛苦,未能遠迎,實在是罪過,罪過。”

  聶文洞遙遙拱手,頗為熱情。

  一里之隔,徐文紀卻連車都沒下,只是隨手掀起車簾,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就自又放了下來:

  “不枉聶大人多年耕耘,如今的青州,越發的地廣人稀。歷朝歷代的帝王將相都在頭疼的土地兼并問題,在青州得到了大大的緩解!”

  “青州到底是苦寒之地,徐兄久居京都,或有誤會,不如回城細聊?”

  被人當面嘲諷,聶文洞神色不變,只是笑意淡了幾分。

  “咱們曾是同窗,可卻非是好友,話不投機,半句也多。細聊什么的,我不喜,你更煎熬!”

  徐文紀態度冷淡,放下車簾,就自緩緩進城。

  “徐獨夫…”

  望著馬車遠去,聶文洞臉色一陣青、一陣紅。

  好半晌,聶文洞的神色才恢復如常,擺擺手,讓一眾甲士上前安置流民。

  “大人,徐文紀來者不善啊…”

  四周再無旁人,于忘海才滿是擔憂的上前來。

  “來者不善?我且看他…”

  望著護城河前亂成一片的流民,聶文洞眼底泛起厭惡,漠然轉身:

  “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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