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風至,天與地皆白。
時至凌晨,氣溫寒冷,于城墻上內望,城郭未醒,只有一些衙役、兵卒被早早叫起,清理街道上的積雪。
向外看,大片大片的帳篷、臨時搭建的木屋都被大雪籠罩,不見人影,十分蕭瑟。
“城外百姓過冬取暖的棉衣,斷不可缺,每日熬粥也不能停下,另外多多熬煮熱湯,以免凍傷、凍死。”
披著棉衣,徐文紀心思沉重。
賑濟遠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難的多,再高的武功,也無法解決數十萬的人的寒冷饑餓。
哪怕已做足了準備,徐文紀仍是見雪就醒,一夜輾轉,心事重重。
“您放心,早已經交代下去了。城中的所有房屋,酒樓、茶肆、鐵匠鋪、布莊等全部關門,暫時安放饑民中的老弱,不至于會凍死。”
看著面前的老人,丘斬魚有些擔憂:
“天太冷了,您回去吧。”
換血武者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寒暑不侵的,比如他,只一件單衣,不畏嚴寒,可徐文紀年紀太大,又受過重創,血氣跌墮,即便披上棉衣,也無法抵御刺骨寒風。
“老夫身子還好,血氣加身,冷些也不打緊,只是城外…”
徐文紀有些無奈。
他是人非神,無法在短短數月里,打造出容納數十萬人安身的城郭,哪怕他有意識的修補縣城,遷徙饑民,可此時城外,饑民仍有十數萬之多。
寒風大雪中,不知幾人瑟瑟發抖,又不知幾人要被凍死。
兩年余的饑荒都不死,災過再死,那真是他的罪過了…
“沒有法子,熬過這個冬天,德陽府才能真正恢復往日的生機。”
丘斬魚嘆息。
大雪飄飛間,兩人沉默,城內外,有人驚呼下雪、也有人開始清理積雪,城郭蘇醒,炊煙升起。
城門洞開,有人牽馬出城。
“楊兄弟…”
丘斬魚眼尖,看到楊獄,他孑然一身,背弓挎刀,牽馬行于大雪之中。
二十天里,楊獄忙碌于打造兵器、箭矢,而一眾兵卒、衙役、捕快、錦衣衛也全當沒有看到,雙方有著默契。
“他這一走,也不知還能不能見面了。”
徐文紀也瞧見了,他微微搖頭,自語著:
“老夫記得,他今年十九,明年就可加冠了…”
“楊兄弟福大命大,猿鳴谷山崩都活下來,即便朝廷震怒,有您幫襯,想來也不會有太大的事吧?”
丘斬魚有些驚疑,這話里…
“不好說。”
徐文紀搖搖頭,沒有多說,只是道:
“之前著你去派人去黑山城辦的事,如何了?”
“楊兄弟之前在青州城也打過招呼,不過,那位楊婆婆不愿離開黑山城,咱也不能強求,只是囑咐了幾個激靈的兄弟照看。”
丘斬魚回答。
早在冀龍山身隕之前,因著要去辦得罪四大家的事情,徐文紀就囑咐他將黑山城那位婆婆接來。
楊獄自己也寫下書信。
說著,丘斬魚回過神來:“等等,您是怕有人會…”
“事不密,則后必有失,萬事小心些好,你盯著些就是,若真出事,這小子只怕就再回不來了…”
徐文紀說著,語氣一頓。
就見得遠處已看不清身形的楊獄突然駐足,回身遙遙一拜,先是一怔,旋即搖頭失笑,轉身下了城頭。
間隔不過三四百丈,大雪天有無吵鬧聲,城頭上的聲音,楊獄自然聽得見。
“老大人…”
飄揚的大雪間,楊獄長長一拜,繼而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龍馬長嘶著絕塵而去:
“老大人,保重了。”
告別了徐文紀、李二一,楊獄催馬獨行,穿過漫天大雪,星夜而走,少有停歇。
一晃,又是數日過去。
“裕指揮使最后追逐余靈仙失蹤之地,已到了云州地界,距離德陽府,太遠了些…”
楊獄翻身下馬,喂食了龍馬幾粒丹藥,心中則盤算著。
裕鳳仙與余靈仙兩人的追逐,曾一度傳的沸沸揚揚,這兩位青州最為知名的女人間的廝殺,在某些時候,是比大男人要更吸引人的注意。
是以,裕鳳仙失蹤不久,已為不少大勢力所知。
只是,這兩人追逐半年還多,跑的著實夠遠,楊獄估摸一算,怕不是幾萬里都有了。
裕鳳仙也就罷了,她有大云鷹,可那余靈仙的赤眸白鶴,可是被自己奪了,怎么還這么能跑?
微風吹過,樹干上積雪落下。
咔嚓!
凍土被破開,一只慘白的手掌探出積雪,繼而,一整個滿身青紫,血肉模糊到五官都移位的‘怪物’艱難的爬了出來。
這凄慘至極的‘怪物’就是活死人。
也是楊獄此來的目的。
“比預想中好一些。”
楊獄為其正骨,又燃了幾縷血氣為其療傷,心下卻是點點頭。
入谷之前,他曾吩咐著活死人在山谷外守著,后來昏厥,也顧不上了,結果,山崩后,他也被掩埋了…
后來楊獄回返尋找其他錦衣衛的時候,自然也察覺到這活死人被錦衣衛挖出來,又就地掩埋了。
且因為血肉模糊,身無印記,沒有人認出其身份來。
“問題不大,還能用。”
楊獄一心二用,翻身上馬也催使活死人跟上,它不生不死,自然不會懼怕傷痛。
“汪!”
突然,他聽到一聲熟悉的狗叫,一回頭,就見得遠山中竄出一條黑影,以加快的速度奔向自己。
舌頭亂甩,口水滴答。
見得那黑影,楊獄有些驚訝了:
“這狗…”
青州城,也有著雪落,點點雪白點綴著屋舍、樹木,遠處山峰更是白茫茫一片。
“鶴大爺,多少吃點?”
六扇門后衙,有著狂風呼嘯,一只被鐵鏈鎖著的巨大白鶴不住的拍打雙翅,赤眸中盡是暴戾的神色。
鐵峰靠近投食,卻反被拍了個踉蹌,頓時有些氣惱:
“好個養不熟的賊廝鳥!”
鐵峰氣得不輕,但又不敢真餓死了這只白鶴,只得在遠處投食,也不管它吃了沒有,起身就離開了。
“鐵峰,唐大人喚你過去!”
剛出得后衙,就有一捕頭走來,掃了一眼,冷哼著說道。
“知道了。”
此人的冷淡,讓鐵峰面無表情,心中卻著實有些感嘆世態炎涼。
數月之前,可還不是這樣。
因著楊獄的名聲大噪,作為六扇門中與他關系最好的自己,可一度被多少人恭維著,可惜,短短一個月,待遇急轉直下。
“唐百列叫我作甚?”
鐵峰滿腹狐疑。
半年前一戰,于玄當場戰死,其余三人皆受重創,其中以唐百列受傷最重,以六扇門的傷藥,也足足養了半年方才痊愈。
不過這位唐捕頭痊愈之后,性情就有些變化了,對于自己,也是頗不待見。
心中轉著念頭,他來到了六扇門大廳之中。
出乎預料,不止是唐百列、趙青川以及其余六扇門的銀章、銅章捕頭也都在,而除此之外,還有一位陌生人。
驚鴻一瞥,他心中只有兩個印象。
高,很高。
其人的身量極高,怕不是八尺開外,自己在尋常人中算高大了,但比這人卻矮了一頭還多。
瘦,極瘦。
乍一看,這像是個將死的癆病鬼,瘦的皮包骨頭,眼窩凹陷,不像是個武林高手,倒像是個將將要餓死的饑民。
然而,他卻是在場所有人中,唯一坐著的。
其余人,哪怕是唐百列與趙青川,都站的筆直。
名捕,上官堂。
鐵峰眸光一閃,已認出了此人是誰。
六扇門,遍布九道二十七州,諸般府縣,網羅著極多的高手,但能稱之為名捕的,卻不多。
趙青川、唐百列等人曾被稱之為青州四大名捕,但事實上,這只是民間稱呼,真正的名捕,皆是金章捕頭!
方其道被貶斥來青州之前,就曾是金章捕頭。
金章捕頭,是有著角逐六扇門四大神捕的高手,無論在京畿還是在地方,都有著莫大的權柄。
自然,武功也是極高。
“這位是上官大人。”
唐百列低喝一聲。
“見過上官大人。”
鐵峰躬身施禮。
“方兄真數月沒有消息?”
上官堂卻沒理會,慢條斯理喝了口茶,問道:“他最后一次出現,是什么時候,什么地方?”
“回大人,方大人最后一次出現,是德陽府外的一個據點,于那處據點通傳我等,要我等援助德陽府,見令如見人。”
唐百列沉聲回答,心中有些警惕。
“再然后,就是那逆賊拿著令牌,肆意妄為,以錦衣衛之身,去指派我六扇門捕頭??”
上官堂冷笑一聲,看向鐵峰,冷聲道:
“聽說你與那楊獄交好,是也不是?”
勁氣撲面,鐵峰呼吸一滯,咬牙回答:
“是…”
人盡皆知的事情,他想瞞也瞞不住…
“你可知此人犯下何等罪過?”
上官堂又問。
鐵峰不說話了,他已然意識到了什么。
果然,上官堂道出來意:
“你既與之交好,可知道此人的喜好、弱點?”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鐵峰卻覺猶如山岳橫壓,呼吸困難,然而,他心中還在糾結,突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想知道?何不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