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意有所指的一句話,讓郭德剛和于慊聽出了別樣的味道。
觀眾不知道這些,都只當演員隨口一說。
反而因為臺上,由倆人變成了四人而熱鬧。
一個是京劇神童,另一個貌似還是新來的大輩,來歷都不簡單。
于是掌聲繼續送上。
前頭的陶洋樂樂顛顛,滿滿的孩子氣。
后頭的胡炎步伐沉穩,很有大輩的風范。
不時,倆人相跟,幾步來到場中。
沒等郭德剛安排,胡炎自自然的將陶洋放在了他身邊,自己則站在最右邊。
整個臺上的站位,從右到左:胡炎,陶洋,郭德剛,于慊。
等郭德剛緩過神來,人員已經安排好了。
而胡炎沒有讓他疑惑,直接擺手示意。
舞臺之上,演員的交流是很需要技巧的。
動作不能太大,最好別出聲兒,甚至都不能交頭接耳,因為這些都會讓觀眾疑惑。
郭德剛自然看到了,盡管很疑惑,但意思大致明白。
而且緩了這么幾分鐘,情緒也開始平穩一些。
當下不再管胡炎和陶洋,繼續跟觀眾搭話。
“成了,臺上三個不買票的,咱就不管了,大伙想聽末央宮,那我就來幾句。這段京劇,講得是韓信…”
雖然臺上唱得都是京劇,但相聲門跟戲曲門,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別的不論,只說程序。
戲曲門演員打登臺亮相的那一刻起,便渾身都是戲。
而相聲演員,甭管唱戲、唱曲,都會在唱之前,把這曲目的來歷、故事、典故大致介紹清楚。
說為君,唱為臣。
走得還是“墊話是金子,正活是銀子”的路數。
很重要!
郭德剛在介紹,全場的熱鬧勁終于降了下來。
站在最右邊的胡炎,不看觀眾,眼神緊緊的看著他,跟站在最左邊的于慊一樣。
不時,介紹完畢,郭德剛深吸一口氣,找準調門,一個起手,張嘴便來。
“尊一聲相國聽端的楚平王無道行不義敗綱常父納子的妻金頂攆改換銀頂轎伍香女改換馬昭儀 灌頂的嗓門,一如往日清亮。
圓瞪的雙眼,悲憤的語氣,將情緒拿捏得十足。
這股韻味,觀眾們實在是太愛聽了,越聽越入迷。
可是胡炎和于慊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起頭還好,情在人物,心外在,那是表演。
可是奈何詞意太勾人,幾句唱詞一過,郭德剛的心明顯開始入戲。
胡炎知道后文,皺眉歸皺眉,也只是繼續緊緊的看著他。
可于慊不知道呀。
即便再不懂戲的人,也知道唱戲,沒這么個唱法的。
入戲太深,要么戲毀,要么人毀,都不會有好結果。
而且返場小段,真的只需要唱上那么三五句就成了。
演唱在繼續。
“…可憐他一家大小三百余口,一刀一個血染衣。”
唱到這里,郭德剛眼圈已經通紅。
于慊再也忍不住了。
借著郭德剛換氣的當兒,他對臺下道:“今天到這兒吧,到這兒吧?”
語氣已近哀求。
觀眾聽得入迷,根本無人察覺。
而旁邊的郭德剛,自己的情緒已經完全頂上來了,同樣沒理會于慊。
氣口一換,自顧自的繼續唱:
“子胥離了樊城地思親嘆國一夜白了須河東反了賊慶忌二次保薦那要離要離為國斷了臂 漸漸的,連不少觀眾也發現了不對勁。
又不是頭一回進園子,返場的路數哪里不懂?
唱歌、唱曲、唱戲,來上幾句,嘗嘗味道就行。
今天這是怎么啦?
郭老師要唱全折?
郭德剛已然全部入了戲,根本收不住。
唱的是別人,何嘗又不是自己?
調門持續走高,情緒愈演愈烈,連太陽穴的青筋都明顯暴起。
滿腔怒火,滿心悲涼,隨著唱詞噴涌而出。
要不是他的功底扎實,戲可能便不再是戲了。
“夠了,郭老師!”
“可以啦!”
臺下開始有人掌聲叫好,同時喊停。
然而,郭德剛已經停不下來了。
太壓抑了。
太憋屈了。
甚至都沒有人,沒有地方,可以讓自己痛痛快快的發泄一場。
臺上三人,陶洋最小,卻最懂戲。
此刻他終于明白師爺,為什么讓自己上臺了。
而胡炎和于慊最懂人心,心中無奈的同時,眼睛繼續看著郭德剛。
分站左右,身體卻連晃都沒晃一下,好似兩尊門神似的。
郭德剛演唱在繼續。
臺下觀眾被他敬業的態度,還有過硬的手藝折服。
感動的同時,叫好聲也越來越激烈。
終于,幾十句唱詞來到尾聲。
“…吳王他殺了伍子胥說什么忠臣死的苦道什么忠良死的屈似這等汗馬功勞前功盡棄 難道我今天要學伍子胥,也要身首離!”
尾聲一收,于慊及時遞上一塊毛巾。
郭德剛接過,順勢往臉上一蒙。
擦汗?
擦淚?
誰知道呢?
全場觀眾頓時紛紛起立,拼命鼓掌叫好。
就在這時,一道清亮中稍顯稚嫩的聲音,異軍突起。
“一輪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實指望到吳國借兵回轉誰知昭關有阻攔幸遇那東皋公行方便他將我隱藏在后花園 突來的動靜,把全場人都震住了,包括于慊和捂臉的郭德剛。
所有人的目光,紛紛集中在京劇神童陶洋身上。
沒錯。
出聲接戲的,正是他。
這戲沒有提前說,因為時間來不及。
全場不清楚有多少人懂這出戲,但郭德剛肯定懂。
曲目名稱文昭關,主人公同樣是伍子胥。
說的是他家破人亡之后,一路逃命到昭關,也就是楚國最后一關。過關便能活命,不然遲早還得被抓處死。
可是關前已畫圖緝拿,根本過不去。沒辦法,他只能躲在隱士東皋公家里。一連七天,又急又愁,幾天工夫,須發皆白。
恰好東皋公有朋友皇甫訥,長得與伍子胥很像。于是故意摭頭蓋臉,倆人互換衣服,先一步來到關前。他這模樣太可疑了,果然一下就被關吏抓住。
扯開衣帽一看,關吏以為抓住了伍子胥,而皇甫訥則爭辯自己不是伍子胥。雙方吵鬧辯駁不休,關內一時混亂,真正的伍子胥趁亂混出昭關,這才逃得性命。
很多年以后,伍子胥領兵滅了楚國,準備好金銀厚禮回來報恩時,發現兩位朋友家已是荒煙蔓草,敗瓦頹墻,人家早不知道又隱居到哪里去了。
未央宮,郭德剛唱伍子胥,一生數次被朋友背叛,最后屈死。
文昭關,陶洋唱伍子胥一生中,同樣遇到了很多忠誠、仗義,而且不圖回報的朋友相幫。
以戲明心,徒弟的意思,郭德剛懂了。
再一看帶陶洋上臺的小師叔,他的眼神也格外不一樣。
此刻,所有的一切,包括小師叔的站位,郭德剛全懂了。
一股暖流涌入心頭,讓他的心終于從無盡的悲涼中,緩解了許多。
文昭關比剛才的未央宮還長。
陶洋唱得也是全折。
他對戲曲的靈性,遠在郭德剛之上。
別看年紀小,唱出來,句句達情,字字傳義,韻味不輸老輩。
一折唱罷,再來一折?
觀眾搞不懂今天這到底是怎么了?
但貌似也沒有關系。
今天一個小小的返場,能聽到郭德剛和陶洋同臺亮嗓,這是多大的運氣,才能趕上的?
時間緩緩。
臺下的叫好聲繼續響起。
臺上三位長輩,這時換成了看向陶洋。
只有郭德剛,不時拿起毛巾捂一下臉。
終于。
一曲唱罷,四人三輩鞠躬下臺。
可能少有人記得,那個年輕的師爺,全程只說過一句話。
“唉,現在的小輩真沒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