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御書房,杜元春束手躬身,房間里,燈火通明,宛若白晝。
帝國皇帝披著明黃絲錦單衣,身材修長,姿態隨意,坐在桌旁,閱讀那封泛黃的信。
房間里無比安靜,落針可聞。
皇帝目光凌厲、仔細地翻閱一張張陳舊信函,英俊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好一陣,他將信函放在桌上:
“事情經過,詳細講來。”
“是。”
“我不明白。”
樓船上,小閣內,齊平搖頭:
“你們是如何做到的?刑部卷宗做不得假,我很好奇。”
林妙妙道:“你想問,我本該死了,為何能活?”
“是。”
“其實很簡單,假死罷了。”林妙妙眼神里,透著回憶:
“我父親昔年為官,終究還是結識了幾個真朋友,案發后,父親摯友嘗試奔走,可那等大罪,誰敢援手?”
“無法營救父親,就連二哥也救不下,只能試著救出我與娘親,可…這同樣極難。
犯官家眷受到嚴密看守,想要買通關系,千難萬難,但,終究還是有辦法的。
其從特殊渠道,求購了道門丹丸,即,可以令人假死的靈丹,送入娘親之手,用這種辦法,僥幸逃出了京都。”
“那時候,我還小,懵懵懂懂,跟隨娘親尾隨流放隊伍,想著,找機會救出二哥。”
“然而,還沒等我們想法子,二哥便重病昏死,棄‘尸’荒野。
娘親找尋了當地所有醫館,想要救治,卻沒人敢治。
許是,老天也看不過眼,一位游方僧人經過,救活了二哥。”
“可是…醒來的他,卻再也說不出話,武道根基被廢,成了一個廢人。”
啞了?重病的后遺癥?齊平恍然。
突然明白了,為何林武從未開口說話。
即便在最后時刻,也只發出含混的吼。
原來…不是裝冷酷,是真的說不出。
“然后呢?”齊平追問。
林妙妙語氣蕭索:
“然后…自然便是隱姓埋名,遠走他鄉,娘親只想了此殘生,可我與二哥不愿,我們要復仇,要告訴所有人真相。”
“可想要復仇,談何容易?我們需要力量。”
“所以,二哥只身入江湖,尋找修復根基的方法,再然后,他加入了不老林。”
“等等,”齊平打斷:“不老林十五年前,就已存在了?”
據他所知,這個組織,是近些年才逐漸出現,且行蹤隱秘。
至于林武曾加入,倒不意外了,從其與老伯爵交戰,狂化狀態就知道。
“我不清楚,”林妙妙的回答出乎他的預料:
“對于不老林的事,二哥很少‘說’,我只知道,他在那里,修復了軀體,成為了修行者。”
“期間,娘親因病撒手人寰,我逐漸長大,與二哥相依為命,心心念念,想要殺死那些人。”
“不幸的是老皇帝提早死了,幸運的是,武功伯四人還活著。
陳、王兩人好殺,鄭浩常難些,但也有希望。
唯獨,我們想不到殺死武功伯爵的辦法。
為了收集情報,我入了金風樓,成了花魁,可我知道的越多,越是絕望。”
“況且,我們更想沉冤得雪,讓真相大白于天下,否則,我林家豈非要世世代代,背負罵名?”
齊平認真聽著,代入對方的處境,發覺果然棘手,幾乎找不到方法。
林妙妙深吸了口氣,平復心緒:
“直到…我遇到了武功伯嫡子。”
她笑了笑,說道:
“通過一些手段,我假意誘使對方留宿,將其灌醉,并趁機,用術法撬開了他的嘴,本來,只是試著詢問,卻不想,得知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齊平怔了下:“術法?”
“沒錯,是一門,可以令人有問必答,不會隱瞞、撒謊的術法。”
不可能…齊平下意識想反駁。
他還記得,自己曾詢問過余慶,是否有類似的法術,后者答,此類術法罕見,林武怎么會有?
“那術法具體是什么?”
林妙妙疑惑,不知他關注點為何在這:“一枚字,君子當誠的‘誠’字。”
“誠”字…
神符!
齊平恍惚了下,難以置信,林武竟掌握書院的“誠”字符?
等等…林武的力量源于不老林,想必,這術法也是。
而在大河府,同樣是不老林的人,在找尋書院至寶“神符筆”…
這個江湖組織,絕對與書院有關。
不過,“誠”字不是難以掌握嗎…是了,林武是個啞巴,自然無法“說謊”,滿足掌握條件。
只要他來施法,林妙妙發問,即可成功。
卡bug了屬于是…
“你繼續說,什么秘密?”齊平壓下雜念,拉回話題。
林妙妙道:“我得知,武功伯竟藏匿了昔年,與張諫之密謀的信函!其中,涉及老皇帝的密詔!”
臥槽…齊平險些坐不住:
“為什么?”
這種密信,不是該銷毀嗎,武功伯瘋了?私藏著?
林妙妙似笑非笑:
“豈不聞,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武功伯何嘗又不怕老皇帝清算他?留此自保罷了。也直到那時,我才知曉案件真相,知道,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齊平沉默:“繼續。”
林妙妙道:“得知此事后,我便意識到,這,便是我苦等的契機,只要將此信公之于眾,武功伯必死。”
“可,此信藏于伯府密室內,我們根本無法盜取,況且,即便拿到,如何公開?當今皇帝為粉飾顏面,必定不會承認。”
“有道理。”齊平贊同。
若真公開,令天下人知曉,一手導演“叛國案”的是先帝…皇室顏面何存,當今天子,必會予以否認。
林妙妙道:“所以,我思來想去,決定換個方式。”
“什么?”
“我寫了兩封信,信中,只說叛國案乃張諫之指使四人作為,真正通敵的是這位吏部尚書,證據在武功伯府的密室里…
然后,我將這兩封信,分別交給了戶部郎中,以及都察院御使。”林妙妙面露得意。
見齊平愕然,她露出狐貍般狡猾的笑容:
“戶部郎中,在朝廷屬首輔派系,而這一派,恰好與張諫之互為政敵!”
“都察院御使,則有面見皇帝的權力。”
“朝廷首輔得知此事,豈會放過?只要拿到密信,便可借此斗倒張諫之,如此一來,我們便有了一個‘幫手’。”
“即便其得知真相,也無大礙,大可以抨擊張諫之假傳圣諭,總之,想攻擊總能找到方法。”
“而如今的皇帝,得知此事,又會如何?”
林妙妙笑得雞賊:“皇帝想必是知曉當年真相的,若不知,也會找張諫之詢問,從而知曉,這樣一來…”
齊平接口道:“這樣一來,皇帝必然會下令,拿回密信,將此事掩蓋,同時,找理由處理掉武功伯!”
他恍然大悟。
只覺腦海中迷霧破開。
一切都串聯了起來。
為何仇殺案突然轉交鎮撫司?想必,是皇帝命令,想要找到林武。
為何洪廬出現在伯爵府?也是奉皇帝命令而來。
至于為何一直到今夜才現身,也很簡單,釣魚罷了,反正,一切都在掌控中,為何不等等?
等待,那暗中的潛藏的勢力,一一浮出水面?
洪廬要他停止調查,也是因為這個。
至于此前,襲擊伯爵府的神秘武師,恐怕,正是首輔一派的手筆,林武出手前,知會對方,雙方打了個配合。
結果,這群意圖盜取密信的灰袍武師,一頭撞進皇帝設下的陷阱。
被洪廬帶人亂殺了一通。
一方是當朝首輔,一方是當今圣上,竟都被這逢人便哭,嬌媚柔弱的花魁,戲耍了一通。
可怕…這一刻,齊平看向林妙妙的目光,再無輕視。
“齊大人看來是明白了。”花魁娘子微笑。
齊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
“大概明白了,但還有個疑惑,這兩方引入任一一方,都足以致命,為何要這般做?不怕弄巧成拙?”
林妙妙笑得無奈,也無力,自嘲一笑:
“可我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我們只有兩個人,卻要斗倒一名伯爵,這是唯一的機會,我不敢有任何一點閃失,只能盡力提高勝算。
只通知任一一方,若中途出了岔子怎么辦?
我不是什么算無遺策的謀士,只是個在青樓賣笑的弱女子,能做到這一步,已是全力,哪里還能妄想,有甚么完美計策?”
齊平語塞。
林妙妙搖頭道:
“甚至于,這所謂的算計,也只是一重保險,而未曾就指望它。
所以,二哥還是選擇了親手去殺人,我沒有阻攔他,他走時,我便明白,他再也回不來了。”
“所以,我嘗試散播消息,甚至做好了失敗的準備,若是不成,便會將此事散播民間,縱使無用,也要做。”
“所以,我們做了能做的一切,盡人事,聽天命。”
“所以,我的故事說完了。你還有要問的嗎?”
矮桌對面。
齊平安靜聽著,迎著花魁娘子閃爍淚花的目光,他沉默良久,深深吐了口氣:
“沒有了。”
其實,還有一些細節,但,不重要。
而且…時間也不多了。
林妙妙笑了:“那么,該到了你兌現承諾的時候了,我要知道,內城發生了什么。”
“你真的要聽?”
“當然,除非,齊大人要違約不說,直接將我拘走,丟到詔獄里,或者,直接溺死在這桃川河里…我一個弱女子,左右也沒辦法。”
林妙妙笑的哀傷。
齊平端起茶水,一飲而盡,似要洗去胸中沉悶,繼而摔杯:
“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