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業越大,做事越難。當大到一定程度,連維持穩定都十分困難,就更不要奢望改變什么了。
朱家軍草創的時候,要練兵就練兵,要分田就分田,也不需要講太多廢話,對自己有利,只管做去就是了。
渡江之初,也能夠大刀闊斧,彼時上上下下,也都盡量均田。
但是隨著江南的地盤越來越多,再想做下去,就會發現,處處掣肘,有一種強大的力量,無時無刻不在阻撓著你。
縉紳地主,豪商巨賈,士林鴻儒,官員書吏,甚至是死去幾百年的朱老夫子,全都聚集在一起,竭盡全力,死死抱著既得利益,不愿意放棄一絲一毫。
硬的不行來軟的,比力氣不行,就講道理,明著不行,就暗著來,大把大把的銀錢送過來,水銀瀉地一般,只要有任何的漏洞,就會被他們抓住,只要哪個人意志不堅定,就會被他們突破。
朱熹后人,豪商王家,他們都是這類勢力的翹楚。
你朱元璋是草根出身,想不想證明自己與眾不同?是天命所歸?
只要有這個打算,我們立刻就論證出來,你和朱熹是同族,圣人后裔的光環,瞬間套在頭上。
李善長,你是小吏出身,想不想發財,想不想給子孫后代留下一筆永遠花不完的財富,只要你想,我們就雙手奉送過來,而且還會大大超出你的預期。
話回來,既然我們給你們做了這個,你們是不是也要投桃報李,也不要太多,只要能開個口子,我們自然有辦法拿到想要的。
王環的手段很差嗎?
如果不是被張希孟撞破,又是他跟著李善長過去,或許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而且直接砸錢不管用,人家也會開發新手段,尋找新痛點,早晚把你給辦了。
當站在這個高度上,就會發現,張希孟的價值所在。
他鼓搗出了一套足以挑戰理的東西,把握了道德的制高點。靠著第三次興起的論斷,賦予了朱家軍無與倫比的正統性。
理直氣壯,所以朱元璋更可以一往無前。
君王有魄力,理論有支持,百姓又擁護,一個絕佳的辦事環境出現了。
這才能讓諸多大臣玩命做事,一項接著一項的大政推出。
即俸祿條例之后,李習主持的禮部,又頒布了興令。
李習給各地定下指標,初步入率,不能低于三成,女童占比不能低于四成五…并且將這個指標作為考核地方官吏政績的標準。
另外還有一條,就是在三年之內,地方上識字率不能低于一成。
這些命令下去之后,地方官都哭了。
入率三成,這個放在大元朝,能有多少?元朝的讀書人最不值錢,只怕連百分之三都沒有。
提升到三成,就是要增加十倍!
那可是十倍啊!
你讓不讓人活了?
但是相比起后面兩條,也就不算什么了。
三成童當中,要有一少半女孩子…老天爺啊,干脆殺了我們算了,沒有這么干的!
至于總體識字率,三年就要達到一成之多,你讓我們怎么辦?去田間地頭,給老農上課,教他們識字嗎?
瘋了!
絕對瘋了!
李習倒是也覺得自己瘋了,放在過去,他連想都不敢想…但是現在機會擺在面前,他為什么不做?
老朋友,兼師弟陶安作死,聽還沒到老家,就一病不起,這一生也就這樣了…自己年紀比他大,還能有多少時間?
人生一世,到了老年,就越發珍惜時光,是給家族后代留下一筆可觀的財富,還是給自己留下一個名聲…
全力以赴,興辦堂,鼓勵入,若干年后,當世上有數以千萬的生受益之時,他就是開啟教化的關鍵人物。
個人的成就,甚至可以和孔孟相提并論?
畢竟孔老夫子一輩子就教了三千弟子,我要是能培養出三千萬人,如何不能光耀千古?
更何況在均田之后,家家戶戶都有了一點存糧,有了結余,可以考慮地位提升,改換門庭。
而讀書又是最穩妥,最容易被大眾接受的方式。
就是要興,要錢給錢,要人給人…竭盡全力,憑什么干不出一番業績?
不能夠啊!
李習如此,賈魯甚至都去新安江轉了一圈,實地考察,又跟胡惟庸聊了許久,就在治水修堤的事情。
暫時還沒法去治理黃河,拿新安江練手,也是不錯的。
當每個人都忙碌起來的時候,給大家伙創造做事條件的張希孟,反而無事可做了。
這可不行啊!
總不能讓咱給朱英開家長會,去見證畢業考試吧?
我可沒有這么清閑,再了,讓我去看,那也是徐達和常遇春級別的,看你們小孩子過家家有什么意思?
必須要找點事情了。
可問題是我能做什么呢?
張希孟審視自己掌握的權柄…他名為右相,但實際并不參與中書省的日常政務,他管著翰林院,但是起草旨意這類事情,宋濂就能做。
他也管著太,人才培養,但是現在禮部比他積極多了。
他還負責立法,也負責銀行運作…但到底這些事情都有專門人了,不出事勞動不了他這位大神。
往常朱元璋沒事干,張希孟還能過去給老朱上上課,充當一把帝師,現在過去,只能給朱標講課,教他如何才能不尿褲子…
從什么都能管,到什么都無從下手。
張希孟發現自己還真就只剩下喝茶看書了…要不自己琢磨一下,挖空心思,再弄出點文章來?
又或者,自己弄個大鍋,燒水制造蒸汽機?
要不就是縫個熱氣球,或者研究下煅燒水泥?
張希孟竟然有點迷茫了,他能干什么呢?
又是一個無聊的日子,泡了一壺棗茶,翻開淮南子,正好看到做豆腐的部分,要不中午弄個文思豆腐?
正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有人登門拜訪了。
一個小小的人兒,還穿著開襠褲,在懷里捧著一包茶葉。
后面跟著兩個女人,一個是吳王妃馬氏,一個是第一位女官,江楠!
“張先生,沒有打擾你奮筆疾書吧?”
張希孟連忙迎上來,跟馬氏施禮,笑道:“王妃客氣了,整個應天,怕是我這里最清閑了。”
馬氏坐下,把朱標抱在懷里,笑呵呵道:“我都知道,這不,我給你找事做了。”
“有事情?”張希孟好奇。
馬氏抓著兒子的手,把懷里的茶葉正式送到了張希孟面前。
“先生收下吧,這是標兒拜師的見面禮。”
張希孟接過來,熟悉的包裝,熟悉的味道,仔細看了看,紙上缺口還是他不小心撕扯出來的…咱的西湖龍井回來了!
張希孟略思索,也就明白了,這玩意被李善長當成罪證,上呈給了朱元璋,老朱會在乎田契當票,不會管區區二斤茶葉。
馬氏許是看見,覺得不錯,就當成禮物,給自己送來了。
兜兜轉轉,一圈,總算是物歸本主了。
這是老天爺賜給自己的龍井啊!
張希孟顯得很高興,眼睛都冒光了。
馬氏還覺得他是喜歡自己的寶貝兒子朱標,心情大好,貼著朱標的臉蛋,柔聲道:“快,快叫師父!”
了兩三遍,朱標終于鼓足勇氣,仰著頭,脆生生叫了一聲。
“師父!”
張希孟放下茶葉,用帶著茶香的手,拍了拍朱標,微微一笑,“世子殿下,從今往后,師父教你讀書好不好?”
小家伙認真看了看眼前的人,歪著小腦瓜,吐出兩個字,“騎馬!”
張希孟笑了,“沒看出來,殿下還是個好武的,行,回頭師父安排。”
馬氏見他們師徒和睦,也是心情不錯,隨后對張希孟道:“張先生,標兒的事情完了,輪到這個丫頭了。”
馬氏把江楠拉到了自己身邊,笑道:“我和吳王商量了,讓她過來,幫著你監察各部衙門,總算財稅,如果出了差錯,用不著客氣,嚴懲不貸!”
隨后馬氏又道;“張先生,你可別小看江楠,她雖然是女流之輩,但是幫著我打理那么多作坊,從來沒有出過錯。如果不是吳王跟我討人,我可是舍不得讓給你的,知道嗎?你可不許讓她受委屈了!”
馬氏叮嚀囑托,張希孟的心思卻在另一件事上。
他終于想通了,為什么會有種無事可做的感覺…歸根到底,張希孟管得事情雖然多,但是手上缺少一個強有力的衙門,就跟老虎沒了爪牙。
比如李善長,他不管被張希孟弄得多慘,他直接統領六部御史臺,就是直接做事的衙門。
朱元璋手里也有拱衛司,還有兵權,他要做事,只管下令就是。
張希孟手下,除了翰林院就是太,哪怕他能插手刑部,也僅僅是制定法律條文罷了。
所以張希孟要做事,必須借助別人配合,他自己沒有一柄利劍在手,沒法直接施加影響力。
一旦其他人忙碌起來,把手上的資源發揮到極致,他自然就沒什么事情好做了。
朱元璋把統計財稅,監察衙署的權力給了自己,等于讓張希孟有了直接干預所有衙門的權柄,而且以此為突破口,他掌握的其他力量也都可以配合起來。
一句話,張希孟總算能搞事情了。
他的心都熱了起來,只是一扭頭,注意到了文靜賢淑的江楠,張希孟有點泄氣了。
她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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